李丹照貨單買好全部的東西,便裝上電工師傅的工具車返回。到大隊部停車,一路小跑,到場裏喊來了幾個青年,肩挑手提,搬回了場部。向張漢俊彙報,所需物品全數購齊。
晚上,天空沒有一絲雲,夏日的炎熱已經遠去,天氣變得涼爽。一陣微風掠過,感覺甚是舒爽。湛藍色的天幕上,無數的星星眨巴著眼睛,閃爍著安詳、靜謐的光。半圓的月亮在天空中滾動,一片銀白、閃亮,照得大地如同白晝。月光穿過橘林,橘樹枝條隨風舞動,橘果反射月光,一點一點的金光閃爍。
李丹搬一根凳子,坐在臥室外的階沿上,欣賞著這無比美妙的月色。曾玉瓊走了過來,建議李丹到水泥場上散步。李丹起身跟著曾玉瓊,慢慢下了台階,緩緩朝場上走去。
“丹妹,我們有緣,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個城市裏,間隔這許多年,命運又讓我們在這遠離親人的山村裏相逢、相聚。”
“是啊,難得的緣分,我們就得好好地珍惜。我們初來乍到,還望姐姐今後多多賜教!”李丹誠懇地說。
“賜教就談不上,以後我們互相幫助吧!”頓了頓,曾玉瓊又說,“也不用我幫助你,指教你,你們一來就遇上了個好場長,我們剛來時,可不敢奢想今天的日子。”
“怎麼啦,我看這裏的幹部,群眾都挺熱心的。”李丹不解地問。
“這裏的幹部群眾,絕大多數是挺好的,但陽光再無私,也照射不透隱藏的黑暗;湛藍清純的海水裏,也會摻雜沙子,好人堆裏也會混進披著人皮的狼。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有好人,也有壞人。這符合毛“主”席‘一分為二’的觀點。”
“瓊姐,你是不是受過什麼重大的挫折,感觸如此深刻?”李丹問。
“丹妹,幾個月來,你雖然身材瘦小,卻時時不忘關愛別人。我回場的這些天,看你給這個撩被單,幫那個掖蚊帳,使我受到了深深的感染,常常在心裏把你與場長劃等號。你心地善良,我喜歡。如不嫌棄,我願跟你結拜姐妹。”
“求之不得,我正有此意。從此後,我就經常可以得到姐姐的關照。”
“好,丹妹,我們來盟個誓。”曾玉瓊建議。
兩人手拉手站好,朝月亮深鞠三躬,同聲道:“月光在上,你浩潔無比,無私普照,今天請你為我倆作證,結為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互相幫助,彼此關照。”言畢,又深鞠三躬。
“姐,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把我與場長劃等號,我可不敢。在場長麵前,我永遠是小於號。別的不說,就說上次從縣城帶回向科長的那次,向科長在縣城給了他二百六十元錢,說是賣完板栗,超出了兩百多公斤。這事有誰知道?他把那錢交給我,要我入賬。我說‘場裏四十八噸板栗的收入早已入賬,這額外的,沒人知道,聽說你家房子已經住了好幾代了,就拿回家把房子翻修一下。’姐,你猜他怎麼說。”李丹故弄玄虛。
“他一定說這錢得入賬,不拿公家的一針一線。”
“是這麼個意思。他說‘君子愛財,生財有道,’我家房子雖然破舊,需要錢翻修。但修了新房,不能毀了品德。這錢是沒人知道,但這是場裏的果子換來的。大隊支部和群眾信任我來管理,我一個共產“黨”員,怎能忘了黨的教導,丟了黨性?豈能因為沒人知道,就沒入自己的腰包?”你看看,人家的境界多高尚。二百多元錢,足可以砌兩間新房。有的幹部變著法子搞貪汙,撈油水,可他連這無人知曉的錢都交公,多麼難能可貴的廉潔奉公!”李丹誇讚著。
“這事還有誰知道?”曾玉瓊問。
“暫時還無人知道。”
“那就暫時不要說錢已入賬,隻說向科長給了錢給張場長。我估計有人會搜尋張場長的證據。”
“你怎麼知道的?”
“你沒看到你們來的那天會上,王大魁氣急敗壞的樣子?我估計場裏有他的耳目。如果王大魁知道這件事,我的猜想就沒錯。”
“這樣豈不授人以柄?”
“不會的。某些人以為掌握了鐵的證據,就會狗急跳牆地出來。場裏賬上有數,櫃子裏有錢,反戈一擊,不是更有力量,更能撕開某些人的醜惡嘴臉,掏出他的狼心狗肺!”曾玉瓊說著,臉上露出了憎恨的神色。
“瓊姐,你好像對王書記有成見。”
“不是成見,而是仇恨!”
“因為什麼,說來聽聽。”
曾玉瓊麵露難色,似有難言之隱。
李丹頓時想起了張漢俊在火車上閑談時,曾提起過曾玉瓊,時常神情呆滯,有時甚至眼露凶光。幾個月來,雖然呆滯漸漸消去,尤其生日以來,臉上有了微笑,不時還泛著生命活力的靈光。細心的人,還是不難看出,笑容中暗藏的悲傷。
李丹想起了張漢俊的囑托,隻有明白了原因,才能有效地幫她走出困境。
李丹勸慰曾玉瓊,“瓊姐,有什麼事,可別憋在心裏,憋壞了身體,今後的日子怎麼過?”
“丹妹,姐相信你是個好人,才敢與你結拜。但是這個年代,話是很難說的,有些人因為一句話,不僅丟了烏紗,還搭上了性命的代價;有些人因為一句話,挨批挨鬥,葬送了美好的前程。因此,有些事情就隻好爛在肚子裏。曾幾何時,我不曾想有一知己,一訴衷腸,吐出胸中的一團悶氣。但姐提醒你,要時刻提防著兩個人,一是大隊的王大魁,二是公社的胡造。場裏的趙路梅,與她講話要分外地小心,不可講錯了話。”
“我們來時,隻有你跟路梅姐兩個女知青,你為何要搬到山下去住?你倆有矛盾嗎?”
“丹妹,有些事你還不懂,你隻記著姐跟你說的話就行了。”
“聽說你們那批知青中有一個畏罪自殺的,你能不能跟我講講是怎麼回事?”李丹好奇地問。
提起了往事,曾玉瓊似乎不堪回首,眼角掘出了一汪泉水,汩汩地淌了下來。眼前是自己信任的小妹,於是把當年發生的事情慢慢講述開來:
當年與我一起下鄉的共有二十一個知青,王大魁在公社造反派司令胡造的支持下,當上了場長。
他在這裏來,整天在辦公室裏翹起二郎腿,從來不進果園看看。他每餐不僅要酒,而且要葷。我們的生活費就被他吃去了不少。生活很差。夏天,女知青穿得單薄,那色迷迷的三角眼,就會直勾勾地盯著胸脯,死魚般地不轉眼。
“難怪今天早晨死乞白賴地要陪我去縣城買電線,追我時,摔到路邊的田裏,啃了滿嘴的泥。”李丹插了一句。
“他去了?”曾玉瓊關切地問。
“沒有,電工師傅開車來了,我上了車,他沒追上。”
“還是你運氣好,否則還不知道他會使什麼壞。”
曾玉瓊舒了口氣,接著講起了剛才的話題:
所謂畏罪自殺的女知青叫林麗萍,她是我們那批女生中長得最漂亮的。王大魁,他場裏的事不做,唯獨經常在她麵前討好,獻殷勤,但我倆形影不離,王大魁無可乘之機。她的爸爸原是地區的專員,在一次地區幹部會上曾說,“……學習固然重要,但學習不能當飯吃。我們要抓革命,促生產,把工農業生產搞上去。”造反司令湯元良,斷章取義,抓住‘學習不能當飯吃’,說他散布反動言論,反對學習毛“澤”東思想,把他打成了現行****關進了牢房。
他患有糖尿病,心髒病。在牢房裏沒有藥吃。不到一年,心肌梗塞,死在了牢房。她媽媽也被批鬥得精神失常。她媽就她這麼一個女兒,下鄉在這裏,不僅批不到回城看媽的假,縱使批到了假,也沒有回家的路費。寫回家的信,也常常石沉水底,沒有回音。常常捂在被窩裏痛哭。我是資本家的女兒,也不敢亂說亂動。我和她雖然相好,但也隻能在沒人的時候,勸勸她,安慰她。
有一天,公社造反派司令胡造來到場裏,王大魁把她找去辦公室,說她是現行***的女兒,要她坦白交代她爸是怎樣對她進行***教育的,要她站穩立場,檢舉揭發她媽的罪行。把她關進烤煙房裏隔離審查。直到深夜一點多鍾,她才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寢室。我點亮燈一看,她淚流滿麵,臉色慘白得嚇人。我連連問她,她一句話都不說。她的被褥已搬去烤煙房,我就讓她與我同睡。第二天,我給她打來的早餐、中餐都原封不動。下午,我收工回來,不見了麗萍,我的床頭放著個信封,抽出信紙一看,上麵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