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憶秦娥(1 / 2)

“安史之亂”後的長安城,經曆一番紛繁喧囂後,如一輪高舉天中的炙陽,終於失掉了不可直視的煌煌熱焰;漸漸偏倚到天腳邊去了,隻剩下一些澄淨金紅的顏色,已是一顆將隕的夕日。

長安城中依舊燈紅酒綠的榮華,比之從前少了昂然不羈的豪情,多了一種醉生夢死的意味。世間若真有桃花源,那麼它流淌到長安人們眼中的,都會是血色的吧?

這一年,樂遊苑中一角西樓裏住了一位白麻長衫革履的男子,男子飲食作息晝夜顛倒,身邊偶有些樂伎相伴,至夜常喜與些三五知交飲酒舞劍,有時卻又獨身呆立窗前,迎風籲歎。

樂遊苑位處長安城高處,在這可以遠眺城牆,它在夕陽映照裏,雖然遍體沐浴金黃,但身後卻拖出寬長的黑影。夕照間,一條古道東去,那大漢灞陵、杜陵,在蒼原上形神茫茫;真是當不得簫簫颯颯西風送晚,暗暗一輪落日冷的長安城。

男子拿起蕭,吹一支《甘州》,樂聲迂回遊逸,落寞之中飄散。似乎也沿著那古道,一直送往遠去。

良久,忽聽到有一女子聲在暗處隨音低聲詠和:“殘月蘆江白,老花菊岸舟,竹驚暖露冷,桑落寒飆闌。”

簫聲止,男子驚問:“是何人?”

卻再沒有女子蹤跡,男子跑下樓來,四下裏到處搜尋,隻碰見了巡更的老漢:“老伯,方才可見一位女子走過?”

“女子?沒有!”老漢的雙眼爍爍地瞅著男子,絲毫沒有昏花混濁的跡象:“公子,不是跟您說過嗎?您住這地方是較為偏僻之所,而且房子時間久遠了,有時候啊,您就算真的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就當沒看見、沒聽見,就得了,我老漢在這當差當了一輩子,什麼沒看見過、沒聽見過呀?公子,您說是不是?”

老漢有點嘮叨,但是言辭是善意的,男子躬身道謝。

“公子呀,天已入秋涼了。晚上多披件衣服吧,莫要著了風寒。”老漢敲一下更鼓,慢慢踱遠了。

“是自己的幻覺嗎,還是應該當作沒看見沒聽過?”男子自思,則有點好笑:“即使真有荒原孤魂,與我無怨仇,又能耐我何?”遂轉身回屋。

的確,天入秋涼了。尤其在這晚間,涼得人心都蕭瑟,甚至那麼一絲兒悲慟。

男子費了好些勁點起了炭爐子,燙溫一壺酒,正在廚間搜尋找些有什麼能當小菜下酒的,卻忽又聽得門外響起先前詠詞一女子的聲音:“炭火宜烹茶,味美而不濁。”

男子停下手,並不驚慌,思索一下,問道:“哦?那麼敢問姑娘,在下想要煮飯食,該用什麼柴?”

女子聲音又答:“鬆柴,能強壯筋骨,但烹茶不宜。”

男子更覺有趣:“聽姑娘的意思,似乎對烹茶很有見地。”

女子聲音這次停下,久久未有回答。

男子站立在原地,等她回音好一陣子,才又聽得她聲色黯然地道:“不值一提。”然後便就消失了。

男子追出門口,還是如方才那樣杳無蹤影。

回至廚間,揀現成有的幾個芋頭簡單用水煮上,待熟軟了便成。

可芋頭不好下酒!男子有點無奈,拿起酒壺,倒出一小杯,香冽酒氣四溢。

“姑娘,雖不知您是何人,若有苦衷不能相見,也罷,但承蒙抬看,在下敬你一杯。”說完,把酒仔細倒在地上。

聆聽一會,依然寂靜無聲,真的走了麼?男子有點失望,隻好返屋去,屋內的光十分暗淡,他在燈前剪了一點燈花,屋內才光亮許多。重拿起他的蕭,但複又放下,想起方才女子詠和的那詞,便又攤開硯紙,欲自擬一詩,可提筆在手,卻沒了句子。

自嘲似地笑笑,男子索性拿酒自斟自酌起來,一時喝得興起,還翻身坐到窗台欄杆上去,仰天舉望,心神開敞,一壺酒不多時就完全下肚去了。

突然,一陣飯菜的香味飄忽而來,男子醉眼已略有點惺忪,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竟有一女子身形,嫋嫋婷婷步來,身旁跟一個小婢,手裏提一隻食盒:“公子飲酒,怎可以無菜佐酒?空腹飲下,傷身啊。”

小婢在屋內的桌上放置食盒,然後打開,依次拿出一大碗燉得濃鬱的紅棗鴨羹,一碟蔥蒜炒羊肉、一碟兔臘、一碟餃子、一碟醬瓜,還有一副碗箸擺好。

男子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清楚眼前真不是幻境,再端詳女子,女子著一襲淡雅秋香色衣裙,眉畫薄翠,素秀的瓜子麵,但雖就站在眼前,可愈是想要看清些她的麵目,卻愈是如墜雲中霧裏。

“姑娘……”男子伸手欲抓住女子的衣袖,好看分明些,可女子微微身子一側,不知怎地就退出三步之外,男子抓一個空。

“姑娘,在下冒昧。”男子一驚,連忙拱手告罪,一躬身,酒勁上頭幾乎站立不穩。

“哎,公子不必多禮。”女子想要過來攙扶之勢,但又止住:“公子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