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1 / 1)

沒有過江的計劃,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東岸的河坡鄉。

那裏,家戶生產的“白玉藏刀”享譽藏區。傳說這個峽穀中原本沒有人煙,隻有鳥跡獸蹤,森林蔽日,瘴氣彌漫。因為嶺國有了冶鐵之術,並在峽穀中發現了鐵礦和銅礦,格薩爾便從西北部的黃河邊草原上遷來整個部落,讓他們在這裏冶煉礦石,打造金屬兵器。之後,嶺國軍隊兵鋒到處,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達這裏,已是黃昏。

那些堡壘般的民居中,傳來叮叮當當敲打銅鐵的聲音。在拜訪的第一戶人家天台上,擺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製的金頂構件:銅瓦脊,銅經幢。

第三戶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我把拜訪兵器部落的經過寫在了小說《格薩爾王》裏。隻是我已經成了小說裏的說唱人晉美:

那天,長者帶他來到山穀裏一個村莊。長者的家也在這個村莊。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莊稼地裏,土互與蠶豆正在開花。這是個被江聲與花香包圍的村莊。長者一家正在休息。三個小孩麵孔髒汙而眼睛明亮,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一個略顯憔悴的中年婦女。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平靜的笑容。晉美想,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長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說:“我的弟弟,我們共同的妻子,我們共同的孩子,大兒子出家當了喇嘛。”長者又說:“哦,你又不是外族人,為什麼對此感到這般驚奇?”

說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莊,也有這種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還是露出了驚奇的神情。好在長者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打開一扇門,一個鐵器作坊展現在眼前:煉鐵爐、羊皮鼓風袋、厚重的木頭案子、夾具、錘子、銼刀。屋子裏充溢著成形的鐵器淬火時水汽蒸騰的味道,還有用砂輪打磨刀劍的刃口時四處飛濺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鐵,半成品的鐵散落在整個房間,而在麵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劍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閃爍著寒光。長者沒等他說話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是的,我們一代一代人都還幹著這個營生,從格薩爾時代就開始了,不是我們一家,是整個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們一個村子,是沿著江岸所有的村莊。”長者眼中有了某種失落的神情,“但是,現在我們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戰場了。偉大的兵器部落變成了農民和牧民的鐵匠。我們也是給旅遊局打造定製產品的鐵匠。”長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為彎曲的刀把,比一個人中指略長的刀身,說這保留了格薩爾水晶刀的模樣。

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這個老者的。我也將路遇這個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說裏:

在路上,說唱人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裏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聽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塗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說唱人帶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隻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在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

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跡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

後來,我向老者表達過我的疑問——格薩爾征服了霍爾回來不可能經過這個地方。因為霍爾在北方,嶺國的王城也在北方。這裏卻差不多是南方邊界,是嘉察協噶鎮守過的邊疆。

老者不說話,看著我,直到我和他分手,離開他的民間知識視野所覆蓋的地盤,他才開口問我:“為什麼非要故事就發生在真正發生的地方?”

我當然無從回答,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從河坡繼續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從白玉沿金沙江繼續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從白玉轉向東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觀,古代冰川退縮後,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礫灘。淺草長在成陣的巨石之間,質地堅硬的褐色苔蘚覆蓋了石頭的表麵。高原的風勁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