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於鏡子之中。
清澈湛藍的眼眸閃耀著玻璃般的光芒,盤上發髻的頭發墨如烏絲,而光滑顯露的肩膀和頸項則白如瓷器。
今天身上穿的禮服是耀眼的深紅色,領口是深低領的設計,腰部的剪裁貼附著身體曲線而下;禮服上的裝飾就隻有胸口及裙擺邊緣處的黑色蕾絲而已,而這樣簡單的用色和設計,如果不是身材姣好、舉止優雅的女性來穿的話,便會令穿的人有畏縮不前之感,但是如果在我的胸口和腰際間做太多累贅裝飾,反而更顯得多餘。
我貼近鏡中自己的臉頰。
一陣敲門聲傳來。
「瑪格麗特小姐,新的禮服送來了。」
頓時,我的眼睛迸出光芒,嘴角泛起微笑。我輕巧地自鏡中脫身而出,轉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能令我複蘇的時刻,隻有穿上新禮服的那個時候而已。
第一章 馬車和劇場
在此起彼落的掌聲和喝彩之中,終場的布幕緩緩升起。
豆精、蜘蛛精、戀愛的少女、街頭的年輕人、盛裝打扮的貴族們,所有登場的演員再度登台排成一列,一同向觀眾謝幕。座無虛席的劇場裏,觀眾們一個接著一個站了起來。
「咦?克莉絲,好奇怪哦,主角沒有出現耶。」
坐在劇場三樓左側角落的潘蜜拉推了推一旁的克莉絲汀,她也跟著點了點頭,的確,女主角不在舞台上。
「真的呢!『仙後』!!」
克莉絲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在舞台的中央,惡作劇的精靈與仙王霎時分散往左右兩邊,隨著一道聲音響起,舞台分成了兩半。
中間有一個四角型的凹洞,那是升降舞台的設計,舞台的底層發出了『嘰嘰嘰』的纜繩升降聲音,接著,金色發絲和金黃發飾終於升起映入眼簾!
「是仙後!」
不曉得是不是舞台兩側製造出風吹的效果,那如天使羽毛般清透的上衣陣陣飄動著。
當金黃色的大蓬裙底下露出的腳尖也顯現於舞台之上時,觀眾又響起更加熱烈的掌聲,即使是舞台上的演員們也流露出讚歎的表情一同鼓掌著。
向舞台前踏出一步的,是恢複成普通女子打扮的仙後。
女演員昂立在舞台中央,舉起雙手、毫不吝惜地展露她的笑容以及緊束的柳腰與粉紅色的胸口。她的微笑給人一種惹人憐愛又妖豔,甚至還帶著一股特別的個人風格的感覺。
坐在身旁的潘蜜拉最後也跟著站了起來,她的咖啡色眸子閃閃映著光芒。
不僅潘蜜拉,所有的觀眾都投以熱烈的掌聲及如雷的歡聲,連對著身旁的人說:「能擔任『仙後』一角的,除了她以外無人能出其右。」的聲音也被熱情的掌聲掩蓋過去,整個劇場裏的氣氛為之沸騰。
「娜塔莉雅!娜塔莉雅!」
那位有名的女演員站在舞台中央,隻用一個微笑便掌控住整座劇場的氛圍。
這已無關乎她的麵容美麗與否,克莉絲完全被娜塔莉雅.杜蘭朵震懾住而無法起身,雙眼直盯著她身上穿的那件如黃色麵紗般的禮服。
「娜塔莉雅真的好棒哦!」
潘蜜拉的臉仍興奮地漲紅著,並道出這樣的讚歎。
劇場外的天色還很明亮,克莉絲一麵點了點頭一麵發出使力的聲音,然後兩手重新提好一隻小手提箱。原本身材就十分瘦弱,再加上她的手又非常小巧,使得克莉絲提東西總是很吃力。
「現場沸騰的氣氛讓我覺得好像有一種要被吞噬的感覺,有點可怕,之前我們幾乎都沒有看過舞台劇。」
「最近店裏的生意一直很忙碌,但是『仙後』的評價如此高,說什麼也要來看一次。」
潘蜜拉的右手提著一個比克莉絲手上那個更大的手提箱,左手還抱著四角形的裝帽箱。潘蜜拉毫不在意禮服下露出的紅色鞋尖,她的步伐如舞步般輕盈。
「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也好美!我想都沒想過整體的服裝可以都用黃色為主,真的好震驚;那種黃色最後看起來就好像變成了金色一樣,簡直就像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般完美的東西。」
「我說你呀,該不會從頭到尾都隻注意服裝吧?」
「不知不覺就被服裝拉走注意力了嘛。」
克莉絲陶醉地回想著舞台上的表演,那件同時展現出仙後強悍與溫婉之姿、如太陽般耀眼的禮服。因為克莉絲是裁縫師,所以總是會不自覺地注意起服裝的部分,而潘蜜拉在『薔薇色』則負責銷售並身兼會計一職,並不負責裁縫的工作。
今天兩個人的行李,幾乎都是為了店裏要使用的器具以及林林總總的裝飾品所添購的戰利品,這些全都是要用在她們倆人共同經營的店——位於麗浮山莊的女性禮服專業裁縫屋『薔薇色』。克莉絲和潘蜜拉不僅是很要好的朋友,同時也是『薔薇色』裏僅有的兩位工作人員。
雖然尚未完全脫離英國西南部的幹冷氣候,但是好不容易可以擺脫厚重的大衣出外走走,兩人幹脆暫時將她們的『薔薇色』裁縫屋休息兩天,從麗浮山莊搭了三小時的火車來到伊夫舍姆;由於伊夫舍姆是羊毛加工集散地,因此布料也相當便宜。
昨天兩人抵達後便投宿於旅館,而既然到了伊夫舍姆,她們就順道去看了現在頗受好評的舞台劇——由維納斯劇院所推出的『仙後』一劇之白天場次。在看過舞台劇、采買了店內所需的物品後,她們正準備踏上歸途、搭火車回去。
雖然平時都是請批發商送布料及蕾絲來店裏,但是這兩個小女孩才十六歲,所以在寒冬結束之際,她們當然也會想要上街逛逛,親自感受一下材質而外出購買物品。
回程的路上,潘蜜拉提著比克莉絲還多的行李,這使得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子經過她們身旁時,對她們投以不可思議的眼神;其實會驚訝也是有原因的,畢竟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她們的模樣就如同潘蜜拉是女主人,而克莉絲是隨侍在側的侍女,然而潘蜜拉卻還提著比克莉絲多的行李。
潘蜜拉身穿一襲亮紅色的禮服,外披一件邊緣滾著一圈毛海的鬥篷。她的發色及眼睛都是明亮的褐色,本來就是個亭亭玉立的美人,再加上蓬鬆的公主袖以及領子和帽緣邊裝飾著鮮豔粉紅色的蝴蝶結,更顯得惹人注目;相較之下,黑發綠眼的克莉絲穿著一套深藍色的禮服,配上同色係的短擺上衣;即便是像這樣的短程旅行,她仍是綁著一成不變的兩條麻花辮,體形嬌小的她,全身上下都相當樸素。
但是,正因為潘蜜拉身上聚集眾人的目光,也等於是大家把焦點停留在克莉絲縫製的衣服上,所以克莉絲並不會對此感到不快。
『仙後』是把本來在『仲夏夜之夢』裏的配角,重新編寫成這次舞台劇的主角呢。雖然開演前受到各界的質疑,但是故事表演起來相當自然流暢,真不愧是羅伯特!」
「羅伯特?」
「就是寫『仙後』劇本的人呀,也是維納斯劇院的院長哦。」
「沒想到這是男性寫的腳本。」
才剛走到車站前的馬路上,克莉絲的身體就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
克莉絲相當怕生,更遑論伊夫舍姆的鬧區又比麗浮山莊熱鬧。
「娜塔莉雅雖然也很優秀,但是也有點想看看瑪格麗特.貝爾演出的版本。本來『仙後』就是羅伯特為了瑪格麗特編寫的舞台劇哦。」
潘蜜拉一邊用帽子擋住路邊男子投向她的視線,一邊如此說道;與克莉絲相比,潘蜜拉則是已經十分習慣麵對他人的眼光。
「瑪格麗特.貝爾?」
「你不知道瑪格麗特嗎!?」
潘蜜拉雖然對克莉絲以茫然的表情反問她而感到詫異,但是她立刻轉為認真的神情。
「不過這不能怪你,畢竟瑪格麗特最後一次登上舞台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這兩年我們也沒有什麼多餘的心力去看表演。」
潘蜜拉的視線有幾秒鍾一直停留在克莉絲戴著手套的手上。
兩人所共同擁有的『薔薇色』裁縫屋,原本是位在倫敦,由克莉絲的母親——琳達.巴雷斯所經營的大型店麵,但是隨著琳達突然下落不明,兩人於是在兩年前以十四歲之姿將店移至麗浮山莊開業。潘蜜拉與兩年前的『薔薇色』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隻是單純因為兩人感情要好,才隨著克莉絲離開倫敦。
為了使店裏的經營能夠更上軌道,兩人各司其職,克莉絲負責製作禮服,而潘蜜拉負責經營販售及處理家務,好不容易才能像最近這樣可以喘口氣、並出來看場舞台劇。
「但是,我想你應該有看過她的明星照才對。女演員之中,明星照數量最多的就是瑪格麗特了。」
「她長得漂亮嗎?」
「那當然,一開始在發表『仙後』的消息時,瑪格麗特的美麗就是話題的焦點呢!如果克莉絲看到照片的話,一定也會想起來是哪個女演員。可是,好像是在去年的時候,就在快接近公演的幾周前,她沒有發表任何聲明就突然退出表演,之後,默默無聞的娜塔莉雅才會雀屏中選;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超越娜塔莉雅了吧。」
馬上就要走到伊夫舍姆車站前了,從這個車站往東南方走的話是倫敦;往西北方走的話是麗浮山莊。這條火車路線於五年前開通,自此之後,沿線小鎮到倫敦的車程大幅縮短,隻需幾個小時便能到達;身為羊毛集散重地的伊夫舍姆以及以貴族別墅區為主的麗浮山莊兩地,因而隨之迅速繁榮了起來。
「是那個人嗎?那個黑發藍眼、身材十分纖細的女演員嗎?」
「沒錯!記得她應該也有在『英國女性時尚』雜誌出現過,我雖然沒看過她演的舞台劇,但是她在貴族間相當受歡迎,在社交圈裏也是備受矚目的……啊!」
潘蜜拉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
「糟糕,隻顧著聊舞台劇,都忘記回去前要買最新一期的『英國女性時尚』了,春季號應該已經出刊了。」
潘蜜拉突然開始東張西望了起來,然後,她發現一家位於車站左側有一扇大門的店家,仔細觀察一番後,她覺得應該是會有具身份地位的婦人進出的商店。
「麗浮山莊買不到嗎?」
「這邊的店應該會比較早進貨。」
潘蜜拉是個很節省的人,但是隻要是有關流行雜誌的印刷刊物——時尚雜誌、目錄,或是當紅女演員的照片——潘蜜拉出手就會很大方。雖然像『英國女性時尚』、『英國家庭畫報』之類的刊物,一本就要價一先令{注1:shilling先令「英國的貨幣單位」一英鎊的二十分之一},但是,她就是希望盡可能早點拿到手,如果要排隊向租書店『慕迪滋』{注2:Mudie's是十九世紀英國的租書店}借的話,等好不容易借到時,大概早就已經退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