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落
夏洛克的車子穿越倫敦橋往前駛去。抵達南華克時,夏洛克減慢車速並環視四周,穿著咖啡色外套的紳士及腳步急促的女人往來穿行,許多輛無篷二輪馬車亦行駛其上,此為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
夏洛克在路旁發現正在照料馬匹的休貝爾。他的工作似乎是在馬車夫要離開馬車時,負責照料馬匹;雖然不是那麼必要的工作,不過他看來習以為常。大概是想靠這種方式工作的同時,順便找到馬車夫的工作吧。
怎麼又是馬,夏洛克忍不住在車上抱怨。真是毫無效率的交通工具——英國近代化的第一步是蒸汽火車的話,第二步就是要車輛普及——“沙利夫先生!”
夏洛克沒有下車,直接開口叫住對方。
“……你——好像是那位貴族……”
“我是夏洛克.哈克尼爾。特裏維西克仕女呢?我聽說她已經向索爾斯巴利家請辭了。”
休貝爾臉上明顯擺出厭惡的表情,百無聊賴地握著馬轡。
“如果是要找伊芙琳的話,她去散步了,她說總不能成天關在房間裏不出門。”
“她去哪裏?”
“你見伊芙琳打算做什麼?”
“有一位認識特裏維西克小姐的人托我傳話給她。你大可放心,我對已經有戀人的女性沒有興趣。”
夏洛克看向休貝爾,之前沒有注意到,那雙謎樣般的藍色眼眸確實充滿魅力。散發出狂野氣息的渾厚胸膛與寬闊肩膀,應該能將高挑的伊芙琳完全納入懷中吧。
“你去過索爾斯巴利家嗎?”
質問的口氣似乎又帶有焦急,夏洛克不禁感覺意外。那表情不像是跨越逆境、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男人臉上該有的。
“是啊,你也是擅自離開的吧,他們正在尋找你們的下落。”
“你有告訴他們這個地方嗎?”
“我沒有說。特裏維西克仕女在哪裏?我並不是要告訴她壞消息。”
“這樣啊……”
休貝爾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他猶豫片刻之後補充道:“伊芙琳或許是在滑鐵盧車站。”
“謝謝你。”
夏洛克舉手道謝。發動引擎之前,他冷不防地開口:“沙利夫先生,我這樣說或許有點多管閑事,但是如果你要和她結婚,就去找更有出息的工作吧。”
休貝爾抬起頭。
“你是指金錢方麵的問題嗎?”
“是有那個意思,但不僅僅如此,如果你不明白就不要隨便和貴族談戀愛。”
夏洛克發動車子。
階級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跨越的。以休貝爾的情形,不管是出眾的外型或是有些許法國腔的口音,這些無法讓他完全歸類為勞動者階級的特質反而更麻煩。
夏洛克在車站前麵停下車子,在附近的店家買了巧克力。
滑鐵盧車站附近有一家銀行。這裏是中產階級上班族經常利用的車站,車站裏人群雜遝,月台上及附近都沒有發現伊芙琳的身影。雖然休貝爾說她是外出散步,可是車站裏煤灰漫天飛舞,不出一會兒全身就會變得髒兮兮。
走出車站,在附近稍微繞了一會兒後,夏洛克看見了朝車站走去的伊芙琳,緩緩地走在高聳的建築物之間。
“——伊芙琳.特裏維西克小姐。”
夏洛克舉手示意,走近伊芙琳的身旁。
伊芙琳有些驚訝地倒抽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打算掉頭離開。夏洛克小跑步直奔上前,一把抓住伊芙琳的手,他抬頭望向伊芙琳剛步出的建築物。
“你去銀行辦事嗎?”
“不是。”
伊芙琳一臉不想被人發現,偏偏卻又被看見的表情。
她似乎清瘦許多,身上穿著與之前不一樣的綠色禮服,薄絲巾在頸上纏繞數圈,看起來相當高雅。伊芙琳似乎是穿著一套嶄新的禮服。
去銀行嗎?縱使父親宣告破產,應該還有歸在伊芙琳名下的信托存款——她打算領出那筆錢?或是來借款的呢?
夏洛克回想起休貝爾提到金錢的問題時,眼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兩人大概正為了生計所苦吧。
“特裏維西克仕女,你無法靠利息生活下去了嗎?為什麼不去投靠令堂?為了無謂的自尊,你打算出賣自己更為重要的事物嗎?”
“請你不要幹涉我。”
伊芙琳奮然仰首凝視著夏洛克。她的表情一如往昔,姿態凜然而無畏,眼神透露出堅決,夏洛克暗自心想,真是一位美麗的女性。
“為了休貝爾.沙利夫,散盡財產你也無所謂嗎?”
“沒錯。”
伊芙琳話一出口就將臉別開。
“家父是向這間銀行借錢的,這附近原先都是家父投資的土地……”
伊芙琳回頭望向滑鐵盧車站。不同於至今的強硬口氣,令人想起方才休貝爾表現出的不安感,夏洛克的注意力於是轉向她的禮服。
“——家父的夢想是擁有屬於自己的車站,可是最後終究無法實現。家父投入所有財產購買鐵路股票,打算建造車站……就是賽芬.艾姆斯車站。然而,當車站完工的時候,那條鐵路卻遭索爾斯巴利鐵路收購,之後家父就在賽芬.艾姆斯車站結束生命……”
“貴族不應該有謀財取利的想法,而且既然對車站有不愉快的回憶,你更不應該來這裏。用過餐了嗎?”
“還沒。”
“都已經中午了,我們到餐廳用餐吧。由我擔任你的男伴,不知你是否會感到不滿。”
“不,你非常完美,除了不是休貝爾.沙利夫本人這點以外。”
伊芙琳盈盈一笑,夏洛克呆愣片刻後回以微笑,沒想到自己會被開這種玩笑。
若有附設俱樂部式包廂的酒吧就太好了,但是從外觀也看不出來哪一間有。最後,兩人來到一家客人不多、上班族常會在此享用午餐的酒館坐下。在炸魚排送上桌之前,夏洛克將裝巧克力的袋子遞給伊芙琳。
“這是我祝賀兩位的一點心意,之後會再致贈紅酒給兩位。”
“謝謝你,不過休貝爾比較喜歡啤酒。”
“那就改訂啤酒吧。”
夏洛克吃著炸魚排並佐以啤酒入喉,同時觀察著伊芙琳。無論是用餐方式或餐桌禮儀,幾乎完美到讓人覺得與這間小酒館格格不入。
“請問你認識克倫威爾爵士嗎?特裏維西克小姐。”
夏洛克切入正題,伊芙琳思考了一陣子答道:“我認識他,以前他造訪宅邸時曾寒喧過,不知道封地是在哪一帶。雖然他與父親的歲數相差甚多,但是我們時常受他的照顧。”
“前陣子,我在經常光顧的一家俱樂部碰到他,他似乎正在尋找你的下落。”
“尋找我?”
“他沒有明白地告訴我,隻知道你的祖父似乎有恩於他,而令尊的遭遇令他深感悲痛。他說恩人的孫女正陷入困境,希望能以一己之力藉此回報恩情,但是沒有得到本人的允許,所以不能輕易告訴我詳情。”
伊芙琳停下手邊的動作,注視著夏洛克的臉龐,然後又驀地低下頭繼續用餐。
“一定是克裏米亞戰爭的關係吧。聽說祖父是一位英勇的軍人,十分受部下敬重。”
“能否請教一些關於你的事情?”
伊芙琳頓了一會兒,靜靜地開口。
“我能禮貌性地拒絕你嗎?”
夏洛克刹那間皺起眉頭,想說什麼似地張開口,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待用完餐、餐具撤走後,侍者送上了咖啡。
“——我可以詢問你關於禮服的事情嗎?”
夏洛克如此問道。
“你果然相當喜歡禮服呢。”
伊芙琳以開玩笑的方式敷衍帶過問題,這不像伊芙琳的作風。夏洛克於是開門見山地直接詢問:“你認識一位名叫愛麗絲的女性嗎?或者是聽過暗之禮服嗎?”
“——我想你一定對暗之禮服有所誤解。”
“你果然知道啊。”
夏洛克像是喃喃自語地說著。伊芙琳果然與暗之禮服有關連。
“你現在身上這件禮服是愛麗絲送你的嗎?”
“哈克尼爾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麼?我怎麼可能與男性談論禮服的事。”
伊芙琳雖然裝出強勢的模樣,語氣卻已不若先前那般堅定。
“我是有理由的,你可能不清楚愛麗絲其實是罪犯,如果你曉得任何關於愛麗絲的消息,請務必通知我。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你能換上別套禮服!不用馬上換掉也沒關係。”
罪犯?愛麗絲犯了什麼罪嗎?“
伊芙琳回問。
“愛麗絲對貴族千金懷抱恨意,曾設法讓貴族千金穿上暗之禮服,使對方自殺。”
聽見自殺這個詞,伊芙琳的眉毛突然微微一顫,接著喝了口咖啡。
“身旁的人選擇自我了斷,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伊芙琳啜飲著咖啡,靜靜地這麼說道。
“你說得沒錯,所以……”
“而且將所有錯誤推到他人身上很簡單,我能體會將自殺原因歸咎於他人就會較為輕鬆的心情……然而,我認為選擇自殺的人必有其理由。”
“特裏維西克仕女,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請你不要再說了,也不需要擔心我。不論禮服會產生什麼影響,我知道行為是由自己去掌控的。”
“這樣啊,那麼我也沒有權利再幹涉你了。”
夏洛克說道,並將咖啡一飲而盡。
他離席前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
“特裏維西克仕女……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女性受到有力男性的庇護,並不會因此失去自己。我看得出來,克倫威爾爵士是一位紳土,他會鄭重地前來接你,等到有一天你和家世匹配的人結婚時,他會代替令尊成為在背後支持你的後盾。”
“那麼我也隻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深愛著休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