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色』裁縫屋
潘蜜拉正在『薔薇色』的廚房裏將蛋打發。
「你們過來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呢,因為克莉絲她啊,竟然在我打蛋的時候說要出門一趟。」
幫忙潘蜜拉按住碗的,是紅發少女斐莉兒。待在旁邊爐火處,一頭耀眼金發成卷發狀的愛德,從剛剛就一直板著臉攪拌牛奶。
「我還在想我要是沒來就好了咧。」
「這樣啊~~?既然這麼想的話,那你就回去好啦,愛德。不過相對的,克莉絲、潘蜜拉和莉兒我三個人,會一起分掉潘蜜拉好吃的新作品卡士達奶凍喔。」
斐莉兒一這麼說,愛德隨即閉上了嘴巴。
斐莉兒是年約十歲的伯爵千金,愛德則是名門軍人家族的十五歲長男,這兩人雖然是生活在那樣階層的孩子,卻與克莉絲和潘蜜拉的交情很好,常常會前來拜訪。
「我沒有被算進去嗎?」
在愛德身旁苦笑著的是安東尼。由於他是愛德的遠親監護人,總是像個仆人般跟著愛德。有著一頭黑發,是個長得還算俊美的青年。
安東尼從剛剛就忙著將魚鰾煮化開來,讓它形成膠狀物吉利丁。
「反正安東尼和愛德就是一組的嘛。」
「好過分呀。」
「哪裏過分啊!」
愛德微微瞪了眼安東尼,然後又轉向潘蜜拉說道:
「克莉絲去哪裏了?」
「她到伊夫舍姆那邊看布去了,最近因為沒有新的工作進來,所以她說想多去四處看看。」
「自己一個人去?」
「是啊。」
潘蜜拉一副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回答道,不過其實她心裏也是很驚訝的。
克莉絲一直以來都很內向害羞,她的工作就是關在店裏縫製衣物而已,其他像買東西或是要站出來麵對他人等工作,都是由潘蜜拉負責。然後這一次,克莉絲卻主動說要去伊夫舍姆買東西。
伊夫舍姆是位在倫敦和麗浮山莊中間處的城鎮,那裏因為有間名為維納斯的劇院,所以會有眾多演員或來看戲的觀眾們來往,因而相當熱鬧。
潘蜜拉認為克莉絲會這麼做,說不定是因為考慮到,接下來要去倫敦與夏洛克見麵的關係。應該可以說是行前練習吧?至今,她們兩人除了工作之外,幾乎都不會去到倫敦,而且不管工作得再晚,也不會在倫敦住下,一定會回到麗浮山莊。
除了工作之外——說到這個,潘蜜拉想起克莉絲為了與夏洛克見麵,去到奧克斯賽馬會場的那時候……
一想到當時,明明是夏洛克自己提出邀請卻還失約這件事,潘蜜拉真的非常火大,但是想當然,克莉絲並沒有生氣,隻是獨自一個人一直陷在低迷的情緒之中。
然後,不曉得夏洛克是向克莉絲道歉還是表明了心意,因為現在的克莉絲反而從頹靡中完全振作起來,甚至為了夏洛克拚命地想要變得更積極一點。
……感覺這樣……很危險呢。
潘蜜拉一麵在蛋黃裏灑上砂糖,一麵如此思考著。
她過去一直以為,克莉絲應該是更冷靜一點的。
克莉絲看來很沉穩,並不是會隨之起舞的人。她可以感受到客人的心境並藉此縫製出禮服,像這種事情不光隻需要技術,正因為那副模樣的克莉絲秉持著客觀,並不會被周圍事物所影響,能夠依自己的判斷采取行動,才做得到這件事情。
潘蜜拉望著裝飾廚房的花瓶裏插滿滿的薔薇,輕輕地歎了口氣。現在無論夏洛克說要做什麼,克莉絲似乎都會聽從的樣子。(而且夏洛克又像是會用自以為是的口氣命令人去做什麼,或者是不要做什麼的男子!)
像這種女性談戀愛的結果,潘蜜拉曾經看過。
先是深陷其中,然後被利用,並且在玩膩之後,因年華老去而遭拋棄。接著往後直到死去之前,都憑著回憶所愛的男人的名字,以及對方曾經是多麼溫柔、過去兩人的戀情有多美好來度過一生。
不對——潘蜜拉搖搖頭,在打蛋器上加重了力道。拿娼婦做比較,這樣對克莉絲也太失禮了,畢竟克莉絲是自己選擇投入戀愛的。
而且夏洛克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想來他對克莉絲是認真的。還有克莉絲,她也不是那種沒有男人就無法活下去的女性(真的嗎?)。
想到沒有男人就無法活下去的女性,潘蜜拉的腦海裏就浮現了一名從未見過麵的女性。
克莉絲縫製暗之禮服的母親——琳達·巴雷斯。
自從夏洛克對愛麗斯開槍以來——就是那名居中牽線仲介暗之禮服的女子;盡管這名字從來就沒有傳到潘蜜拉耳裏,但潘蜜拉不知為何就是感覺事情還沒結束。
當克莉絲以晦暗的眼神望著她,並問她說「若害怕的話,你覺得我們逃走好嗎?」之時,潘蜜拉才忽然察覺到,克莉絲會猶豫該不該逃走,是不是因為除了夏洛克之外,還有別的原因?是不是還有什麼與暗之禮服有所牽連的?潘蜜拉思考著。
克莉絲曾說過琳達已經死了,但那是真的嗎?
為什麼柯奈莉亞·莫亞迪耶那時會藏身在森林裏呢?
還有——潘蜜拉瞄了眼正在過濾吉利丁的黑發男子。就連安東尼也有一件暗之禮服,是一件大約給十歲小孩穿的。而那件衣服,似乎正好是克莉絲在十歲時擁有的物品。
潘蜜拉不願想太多,尤其是在克莉絲這麼幸福的時候,她不想做出掃興的事情,然而潘蜜拉有不得不去思考這些事情的理由。
在她們接連完成奧爾索普家、莫亞迪耶家等權勢貴族的委托之後,『薔薇色』的工作頓時減少了許多。
(克莉絲汀小姐……『薔薇色』的禮服是暗之禮服喔!)
潘蜜拉想起莫亞迪耶夫人,也就是朵洛西亞夫人的話語。
如果某處正流傳著暗之禮服是『薔薇色』所縫製的傳言,那這個誤會非得澄清不可。克莉絲所縫製的禮服是與暗之禮服相反的東西,明明克莉絲至今還救了好幾名要穿上暗之禮服的女孩呀。
「吉利丁已經做好了,接下來呢?潘蜜拉。」
「把溫牛奶加進去。還沒有沸騰對吧,愛德?」
「還沒有啊,我有注意在看著。」
「嘴上雖然抱怨,還是有認真在做不是嘛。」
潘蜜拉說道。
愛德第一次來到店裏時,有著簡直跟女孩子一模一樣的可愛模樣,似乎還會穿姐姐的禮服,不過在短短的時間內,他不僅長高了,體格也逐漸變得結實,看來現在也穿不下女裝了。
「畢竟終於要去上學了嘛,要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
斐莉兒將月桂樹的葉子放入鍋中,同時這麼說道。
這時,愛德忽然不安似地移開視線,沉默了下來。
愛德因為舊疾逐漸痊愈,確定九月開始要轉入民間公立寄宿學校就讀。盡管至今也都有念書,可是卻沒有與其他同年紀的少年接觸過,這點似乎讓他相當地不安。
「愛德少爺,關於學校的事情,就如同上次我向您報告的,如果愛德少爺您不願意的話……」
「嘴巴上是這麼說,但如果我走了,安東尼還不是高興自己可以自由了?前一陣子,我看到你在寫履曆表了。」
安東尼被愛德如此指責,視線在半空中遊移並說不出話來,看來大概是被說中了。隻見安東尼像是要模糊焦點般轉向鍋子,開始將吉利丁煮化開來。
「絕對沒有這回事,愛德少爺,我隻是——」
「算了,反正給安東尼教的話也上不了大學,所以這樣也好啦。」
「沒問題的,愛德,畢竟你已經比之前更會講話了。」
潘蜜拉迅速地替兩人的對話作結。
話雖然說得諷刺,但基本上愛德好像也是有在考慮安東尼的事情。
的確,就算他身體不好,然而要一直維持飽受溺愛的富家子弟與監護人的關係,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其實愛德的年紀也漸漸不再能被稱為少年了。
這時,潘蜜拉朝店裏望去。
似乎沒有馬車前來,可是卻感覺有人上門。
「我覺得好像有客人來了,我先去店裏。安東尼,不好意思,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潘蜜拉將裝有蛋黃的碗,遞給手邊正好告一段落的安東尼。
「呃,所謂接下來是——」
「等吉利丁全都溶化之後,將月桂葉取出,再放入蛋黃轉小火煮幾分鍾。看它變成黏稠狀時,就移到容器裏麵,餐具櫃裏要拿哪一個都可以。等冷卻凝固就完成了,記住了嗎?」
潘蜜拉在鏡子前麵稍微整理了下頭發,然後轉向安東尼粲然一笑。安東尼有些心慌狼狽地看著潘蜜拉,又趕忙點點頭。
潘蜜拉拿下了圍裙,走進店裏。打開門,一名帶著寬邊黑帽的男子,正好從店門口走了進來。
「先生,歡迎光臨,您是第一次過來嗎?」
潘蜜拉堆起製式的笑容,迎向客人。
男子一麵拿下帽子一麵看著潘蜜拉。潘蜜拉看著對方的模樣,停下了腳步。有股柔和的香氣飄蕩在空氣之中。盡管對男子的長相沒有印象,卻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似地——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麵喔,潘蜜拉小姐。以前我們曾經在路上碰麵過,就是曾經想要更認識你的那個人。」
「——啊!你是那個時候的……我記得喔。」
潘蜜拉開朗地說道。
這麼說起來,他就是以前曾經在路上擦身而過的那名男子。潘蜜拉對於他那一身黑衣的細瘦體型還有印象。
「我叫做基爾雷,那個時候我很想再多跟你聊聊,但因為你說『薔薇色』是裁縫屋,如果沒有需要禮服的女性的話就不行,然後就把我甩在一旁了。」
「我有說過那樣的話啊?」
「對,你有說過。所以,我今天是要正式來委托訂製禮服的。」
基爾雷笑臉盈盈,講話毫無猶豫。拿開帽子的臉龐,看起來就像是誠實的仆人,但年紀則看不出來。三十歲——四十歲——不對,應該再多一點吧?臉上不僅有皺紋,聲音也隱約有點幹啞,說像老人也是有一點。
「基爾雷先生,您請坐。今天因為克莉絲不在的關係,由我先聽聽您的要求,我會再轉達給克莉絲的。您需要什麼樣的禮服?」
潘蜜拉露出職業化的笑容。
看來要穿禮服的女性並沒有來,如果是之前的話,這時候通常都會告知對方,請需要禮服的本人於克莉絲在的時候再來一趟,不過因為最近客人減少的關係,潘蜜拉的姿態也擺得比較低。
而且基爾雷的黑色大衣看起來是高級品,他或許不是傭仆之輩,說不定本身也是階級在某種程度之上的男士。
總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其年齡的男士就在自己眼前,而坐著的自己——正熏著那感覺輕飄柔軟的香氣。潘蜜拉感覺自己好像從很久以前,就預想過這樣的場麵。
基爾雷坐在長椅上,從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個黑色相片匣。而潘蜜拉才正在想得端茶來才行,隨即就見到與走廊相連的門打開來。
從門那頭走出來的,是緩緩推著推車的斐莉兒,而在她的身後,則是圍著寬鬆白色圍裙的愛德。
潘蜜拉差點要笑了出來,她幾乎可以想像廚房裏發生了什麼情況。看起來最機伶的安東尼盡管注意到得端茶出來招待客人,但是因為手沒有辦法離開鍋子,於是斐莉兒就自告奮勇地說「讓莉兒端去!」,而愛德因為被兩人注視著,也隻好不情不願地幫忙——
「先生,請喝茶。」
斐莉兒裝模作樣地說道,愛德則鏘地一聲將茶杯放到兩人麵前。
盡管端上茶的方式很粗魯,茶葉也是用平常在喝的那種,不過就算過關吧,潘蜜拉給了他們及格的分數。之後不好好謝謝他們三人可不行呢。就因為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份工作才顯得有趣。
「啊,這是……」
基爾雷有些詫異似地看著斐莉兒。斐莉兒露出燦爛的笑容,朝他點了點頭打招呼,接著因為注意到身後的愛德一臉傲慢的表情,便強行按下他的頭行禮。
「……剛剛那兩個孩子是……?」
「是我的朋友,有時候他們會過來幫忙。」
待兩人推著餐車消失在門的另一端,基爾雷便如此問道。潘蜜拉則是帶著微笑。要是他知道斐莉兒是伯爵千金,而愛德是赫赫有名的將軍的小孩,大概會相當地驚訝吧。
潘蜜拉喝了口紅茶,托兩人的福,讓她從剛剛浮現的軟弱心情中重新振作起來。
「這位女性希望能請你們替她縫製禮服。」
基爾雷重新回到正題,潘蜜拉仔細地望向照片。
這張照片感覺不像是為了紀念而拍的,那明豔動人的笑容,就像是女演員的明星寫真一樣。身材看來不差,不過因為隻拍到胸部以上而已,所以不曉得是什麼樣的體型。
「她是我的朋友西蕊爾·馬克布尼,因為工作的關係需要一件禮服。她現在人在倫敦的一間旅館裏,如果方便的話,不曉得是不是可以請你們過來倫敦一趟?」
「倫敦嗎……」
潘蜜拉帶著複雜的心情問道。
克莉絲現在應該很想去倫敦吧——正確來說,應該是很想見夏洛克一麵。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站在潘蜜拉的立場,她希望克莉絲先不要被卷入夏洛克的步調之中,直到心情變得更穩定之前。不過,這種話她沒有辦法對克莉絲說啊……
潘蜜拉心裏真正的想法,是想告訴夏洛克,要他再放慢腳步多給一些空間,畢竟他歲數也比較長(然後順便再給他個幾拳,這純粹是出於個人的心情)。
「是的。不過當然,『薔薇色』沒有辦法馬上答應接下委托這點,我是明白的。即便是克莉絲汀小姐在與西蕊爾小姐談過之後,仍是不接受委托的話,我們一樣會負責支付來到倫敦的費用,包括來回的頭等廂車票和一晚旅館的住宿費。」
「我們可以當天來回,所以旅館費用就不需要了。要不要去到倫敦,首先我還是得問過克莉絲,之後才能給您答覆。」
潘蜜拉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