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世存
一次飯局上,朋友稱讚作家呂崢有信譽。我很為他高興,不過輕描淡寫地說:“他是研究王陽明的啊。”朋友說,現在輕諾寡信的現象太多了,一般飯桌上的話誰當真呢?呂崢在飯桌上承諾他一件小事,事後確實用心做了,這就了不起。朋友感慨道:“回想起我們年輕時也曾想做一個正直守信的人,後來不免有所鬆懈了。”
不久,在《現代文明人格叢書》的沙龍上,見到暌違已久的呂崢。他是這套叢書的編委之一,卻因閉關寫作,缺席了好幾次公開講座。他給我送來了新書《中國誤會了袁世凱》,60萬字,創作兩年,反複磋磨,總算艱難麵世。
呂崢算得上是85後極為幸運的作家了。他的《明朝一哥王陽明》再版重印多次,發行量幾十萬冊;他的文字輕鬆,及時及物,讀其書而時時移情現實。
《中國誤會了袁世凱》承繼了呂崢一貫活潑幽默的風格,但嬉笑怒罵的背後,卻透露出類似秋水般深刻的絕望。比如:
在很多場合,中國人貌似是關心政治的。不關心也不行,你不關心政治,政治肯定關心你,每天都合計著怎麼再從你身上榨點民脂民膏;
在一個有著悠久專製傳統的國度,多少人前赴後繼地重演著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直至無望的心路曆程……
人們已經在冷酷的社會裏練就了一顆更加冷酷的心。抱怨、嫉妒、仇恨、譏諷和猜疑是他們習慣性的情緒,而愛、寬容、理解、體諒和分享,似乎永遠也不會降臨這片慘遭詛咒的土地;
這是一汪絕望的死水,人與人之間的苦痛從不相通,以至於再深的痛苦也隻能像冰雪飛落大海般悄無聲息。長此以往,冷漠便成了最妥當的表情;
公平,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都不是絕對的;但不公,卻在這座賭場準確無誤屢試不爽地實現了;
反抗、呐喊、諷刺、詛咒都已徒勞,罪惡的體製造就了罪惡的虛無。它像黑洞一般,如泥淖一樣,你越是掙紮越是淪陷。它吞噬的何止是對正義和良知的信心,簡直就是你的靈魂——如果還有的話。
黑暗的時代是漫長的,當我們極目遠眺,會因為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夜而沮喪絕望,失去方向。走出隧道、沐浴光明的征途,似乎隻能用歲月,用無數老年、青年、少年的生命去一點一點地填充。
……
鞭撻的目的是為了探討製度與文化的碰撞、裂變。
有別於以往的袁世凱傳記,本書根據真實史料,客觀還原了袁鮮為人知的少年時光。比如隨叔父謁見曾國藩,聆聽“曾門四學士”同容閎、王愷運就東方政治文化傳統與西方民主憲政的辯論,鑄就了進步的思想。而在“丁戊奇荒”中,袁世凱同叔父回河南賑災,目睹了煉獄一般的底層真相與腐敗透頂的官僚體係。被視作精神支柱的叔父積勞而死,更是對袁世凱產生了強烈的刺激,逐漸樹立起“頂層亡清”的遠大目標。
從建功朝鮮到小站練兵,袁世凱日拱一卒、步步為營,利用體製內的資源,爬上權力的巔峰,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北洋班底,並在清廷行將就木時反戈一擊,搖倒了這棵千瘡百孔的枯樹,避免了流血漂櫓的“暴力革命”。
然而,這個在直隸總督任上就大搞自治實驗,於基層推動全民普選的立憲派旗手,居然以稱帝畫上人生的句號,留下一段聚訟至今的公案。袁世凱的“竊國”既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國家的悲劇。這個“中國的彼得大帝”,本可以跟革命派孫中山們一道成為中國現代化的旗幟,作為極寶貴的政治遺產使後人受益,卻因此為人唾罵百年。
呂崢探討了其中的原因。在他看來,在仇恨、自私與責任、謙卑的天平上,在成年、占有與青春、理想的天平上,中國人的人生多半向前者滑落傾斜。袁世凱沒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