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到禦書房門口,韓卿抬頭仰視高懸的牌匾。“中書有寧”四個樸茂雄肆的大字,還是當年他看著當今的皇上一筆一筆寫下的。那時他還說:“字麵意思太靜,不合皇上的心性。”現在想一想,他又何嚐懂得皇上的真正心性呢?
“韓元帥,皇上讓您裏邊兒等。”常年服侍皇上左右的童公公滿臉堆笑的迎上來給他推門,“元帥,皇上可說了,恐怕大半個時辰不能回,元帥若是渴了餓了,隻管吩咐就是,隻有一樣:不許走。”
“謝公公了。”韓卿笑著塞給他一張百兩的銀票。
“唷,這怎麼好意思?”童公公一邊說著推拒話兒,一邊毫不客氣的接過銀票塞進袖籠裏,臉上那笑更像是綻了花一般。他殷勤的帶韓卿進了禦書房,又想起一樣。打量四下一番,見沒有閑人,這才湊到韓卿耳邊輕聲說:“韓元帥,今兒您可得注意著點兒,皇上昨個兒吩咐了打掃幹淨棲鳳閣,怕是今日要讓您住下了……”字麵上的意思也就說到這兒,字麵下的嘛……他也不敢說,向韓卿行禮告退,默不著聲地退出禦書房。
他一出去,兩個小太監圍上來:“幹爹,元帥給了多少好處?”
“好處?”他眼睛一瞪,啐道:“你們兩個兔崽子也敢問我拿好處?那韓元帥的好處能拿嗎?小心被皇上知道了,送你們回淨事房再幹淨一回!”
“不敢了不敢了。”小太監們悄悄對望一眼,心裏想明明看你拿了銀子,隻是不願分與我們而已,小氣!不過心裏雖然這般想,卻還是不敢造次,唯唯諾諾的退下去。
童公公回頭看禦書房一眼,心裏想:想不到這韓卿十年榮寵不斷,皇上至今兒還念著不忘呢!哼,宮外的主子,可比宮裏的主子吃香……他摸著袖兜裏的銀票,暗道可不是我背後賣人,隻是男人怎麼能比留得下鳳子龍孫的女人,靠山得找個能靠得久的,我們宮裏的閹人就這個命,也別怪我不講道義!
“你們兩個,”他罵來那兩小太監,“還不給我去稟報宸主子?!”
“是!”小太監們匆匆的向永新殿趕去。
韓卿此時站在禦書房裏,心中百味摻雜。
禦書房比起八年前,有了些小小的變化。房內的牆角跟擺了幾盆曼陀羅,宰相之座換為兩個軟礅,西牆上的先皇手跡也被萬裏江山圖代替,連禦案都擺上了因為先皇不喜所以宮中從來沒有的西域麝香。這些變動不知是皇上的意思,還是他寵幸的人的意思,不過韓卿也沒怎麼驚奇就是。他心裏明白,太叔桓,這個傲睨天下的男人,向來都是說變就變的。沒人摸得準他的心思,正如他從來無法完全了解那段日子太叔桓如何做到的在不知不覺間玩弄所有人於掌中,更不明白一向將權勢江山淩駕於感情之上的他,在自己明確告訴他打算放棄這段感情時,為何竟張口欲許下一生的諾言?
……這樣的諾言他要不了,也不想要。
我不是您的玩物,皇上,誰都不是您的玩物……韓卿摩挲著禦案上那些似曾相識的什物,思緒落到遙遠的過去。那些似遠似近的記憶裏,曾經熟悉的人也不再熟悉,曾經活著的人也不再活著,曾經愛上的人隻剩下無奈與歎息,這些注定又仿佛沒有注定的命運,從他十一歲入宮開始,便成了未來的結局。也許終究是注定了的……注定他逃不脫這樣的愛恨情愁……
推門聲響起,然後又關上,整個過程連個人聲都沒有。韓卿聽著,他知道是誰走進來,卻不想回頭。那個人從身後將他整個密實的擁住,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耳邊,有輕吻落在耳後。
“卿,你回來了……”
他轉過頭去看著這個男人,狹長明亮的雙眼,閃爍著深不可測的幽光;美麗邪魅的輪廓,令人窒息的冷傲微笑,在麵對他的此刻,似乎多了一絲不明顯的溫柔。
韓卿不著聲色的掙開他的懷抱,單膝跪下:“臣,西遼元帥韓卿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叔桓怔立片刻,抬了抬手:“起來吧。”又慢慢移步走到禦案後,回過頭來坐下,臉色平靜。“卿家駐軍邊界八年,辛苦了。這次回來,家中還好?”
“謝皇上關心,一切都好。”
“聽說如眉前些日子病了一場,現在可好些了?”
韓卿一怔,他沒聽秦如眉說過這事,支吾道:“似乎……好些了。”
太叔桓微微一笑,略帶惡意地又問:“你見過懷卿沒有?”
“……見過。”
“這孩子怎樣?”
“天資聰穎,是可造之才!”
“哦……”他發現韓卿表情平靜,有些失望,眼神漸漸冷下去。“這孩子確實聰明,乳名就叫敏,他自小跟在永之身邊,後來長大了,朕叫如眉給他取個正式的名字,卻沒想到她取的名是‘懷卿’。”
“……”
太叔桓長身而起,目光炯炯的俯視著韓卿:“卿,你說,朕當年派她到你身邊作內線,是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韓卿不說話,隻是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太叔桓見狀冷笑道:“好,好!”他一步跨下玉階,隻伸手便逮過韓卿,雙手扣著他的臉與他平視,沉聲道:“你說,你哪裏來的這種本事?!先是迷著了曹丞相的愛女,她死了,朕派秦惠妃去看住你,結果你卻能讓她監守自盜,死心塌地的對你!你說,你將朕置於何地?你將朕的真心置於何地?!”
韓卿被他勒得生痛,卻不掙紮,隻是默默與太叔桓對視了好一陣子,才歎了一聲,輕輕道:“皇上其實是想問:臣置您的麵子於何地吧?”
太叔桓聞言大怒,卻怒極反笑,抵著他道:“你好本事,出去八年,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學會諷刺朕了?”
“皇上……是您要臣在外駐軍八年的。”
“這麼說是朕自作自受?”他冷笑:“若不是你讓秦惠妃對你動了真情,朕會派你去嗎?說到底也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