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2)

臨近十一月,秋老虎卻挾著最後一絲餘威徘徊京城不去。太叔桓不過在禦花園走了柱香功夫,額上便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

跟在身邊的一位小太監細心,道:“殿下,還是乘輦去吧?”一麵說著一麵掏出絲絹替他擦汗。

太叔桓身體一僵,銳利的眸光倏然落在小太監身上。

那目光裏透著古怪,小太監一驚登時明白過來,隻覺心底發毛,暗罵自己怎敢如此放肆?!白了臉忙跪下磕頭請罪:“奴才粗手粗腳冒犯了殿下,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太叔桓卻隻是沉默。

隨後,他示意隨從們都退遠,隻叫起小太監,讓他陪自己慢慢踱上萬壽湖的十八拱玉帶橋。

湖與橋皆為新建。

這是皇帝下的令。這名原被禦醫斷言活不過一月的男人,不僅至今仍苟延殘喘著,且少於安分。他不但命人將自己陵墓前已修好的神道扒開重築,還命人拓寬禦花園中的明湖,重修拱橋。兩年之內,共動用七十萬金,數萬人力,建成千丈神道、百頃大湖以及湖上十八拱的長橋。

——勞民傷財。

太叔桓早就知道,自個兒這位皇爺爺有魄力,有才幹,但從無節製——他花錢如流水,甫登基便定下規矩,誰有本事讓國庫充盈,便任誰為丞相。四十餘載下來,朝廷前前後後共換了七任丞相,但國庫仍是滿了空,空了滿,滿了又空。他好勝,為來訪的豪仄國王一句“不過爾爾”,硬花上二十餘載的功夫將大梁皇宮整整擴建一倍,非要與那盛產礦物寶石的豪仄國的皇宮一比高下;他跋扈,為南海一小國不納朝貢,冒犯了他的權威,便派軍踏平該國,所有國民皆被充配為奴;他要建廟便建,要平湖便平,從不聽朝臣勸諫,太叔桓年幼時便不止一次見過有禦史因冒死勸諫而丟了腦袋。

是的,太叔桓早知道這位皇帝一意孤行的脾性,但他卻仍有些意外——重築神道尚可理解,可這男人臨到死,卻修什麼湖呢?

走了一路,沒有一絲風。

沒有風,便沒有水波,湖麵是硬的,遠遠的望去,仿佛藍天下擱著的一塊綠得發亮的翡翠。湖畔的柔柳已殘,葉片落的落,卷的卷,懨懨地耷著頭,原本的秀美風姿早已不在,隻餘三分遲暮。離著垂柳不遠,枯黃一片,盡是殘荷,岸上幾名宮人正拿著長長的網兜子,一兜一兜打撈枯枝。

一派秋瑟之象。

太叔桓走到一半,正好是橋中央時,忽然停了下來。

他衝身後三步遠的小太監招招手。

小太監此時尚在膽戰心驚,也不敢靠太近,隻跨前兩步,躬身問:“殿下有何吩咐?”

太叔桓微微一笑:“孤教你一句詩。”

小太監聞言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但見太子笑得和氣,便鬥膽說:“奴……奴才不識字……”

“不需要識字,你背得便行。”

“是……”

太叔桓轉過身,負手遙望遠處晴空流雲,慢慢地一字一字念道:“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他念時,恰好不知何處吹來一陣細風,原本硬梆梆的湖麵,霎時泛起層層漣漪,陽光照在波光細細的湖麵上,像給水麵鋪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碎銀,又像被揉皺了的綠緞,細滑得醉人。

方才還一片蕭瑟之感的湖景,隻因這風,便陡然顯出了生動來。

而小太監眼中那令人生畏的太子,也因這詩,淺淺的,在眉間眼角溢出了幾絲柔軟來。

小太監瞧得癡了,他發現曆來令人無法直視的太子,在放柔麵容後,竟能漾出一種足以溺斃人的溫情。風中衣袂翻飛的挺拔身影,如同仙人之姿一般。

『太子念詩時,還真好看……』

“記住了麼?”

太叔桓問。

小太監一愣,緊跟著冷汗便冒了出來。

他隻顧瞧太子去了,哪裏知道太子念了些什麼。脹紅了臉吞吞吐吐道:“奴……奴才太蠢,這麼長的詩……記不住……”

太叔桓歎口氣。

“孤當年學這首詩時,隻聽了一遍,便記住了。”

“奴……奴才怎能與殿下比……”

太叔桓緩緩搖頭。

不,

學的人無法比,教的人也同樣。

若不是小太監方才替他拭汗的動作勾起了他對往事的追憶,他也不會心血來潮將這幾句詩重新翻上心頭。

……這詩,是八年前,韓卿教給他的。

同樣的殘荷柳下,隻是隔了這許多年,又經過一場擴建,太叔桓已找不到當年與韓卿一起吟詩嬉笑之處了。

……其實不隻此處,往日與韓卿的那些一點一滴,有許多,也同樣緩慢卻確實的……消逝在無情的歲月變遷之中了……

“殿下?”

小太監不明白,為何方才還一臉柔情的太子,轉眼之間,麵上又重新籠上了濃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