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開
(台灣政治大學教授)
一、前言
蔣介石成長在一個中國傳統家庭中,母親王太夫人長年禮佛,曾自述幼年時隨母親赴寺廟之情形;然而蔣氏於1930年10月23日受基督教洗禮,成為正式的基督徒後,基督信仰即成為其生活的一部分。近年來,由於蔣氏《事略稿本》及《日記》等相關資料陸續開放,引起研究者對其私領域活動的高度興趣,其中印象最為深刻者,為蔣氏生活之規律與對基督教信仰之虔誠。蔣氏每日晨起後,必做朝課,包括讀經、唱詩、靜坐、禱告;晚餐後,必做晚課,包括讀經、反省、禱告等;每周日至教堂禮拜,並曾於1948年7月將擴建完成之南京小紅山行邸捐獻為基督教堂,名為“凱歌堂”,來台後亦於士林官邸傍建一教堂,仍名“凱歌堂”,作為與夫人禮拜之場所。其實早在《事略稿本》及《日記》之前,已經有若幹蔣氏與基督教的相關文獻公開,如中正紀念堂曾經展出蔣氏閱讀並手批的《新舊約全書》,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以下簡稱“黨史會”)亦影印出版《蔣中正先生手改聖經聖詠譯稿》、《蔣中正先生手改荒漠甘泉譯稿》等,另有相關人士如親友或侍從人員的回憶或口述曆史,隻是沒有引起研究者太多的注意。
關於蔣介石與基督教的中文研究十分有限,2008年11月,韓國新羅大學教授裴京漢於“民國人物與民國曆史國際學術討論會”發表《蔣介石與基督教——日記裏的宗教生活》一文,運用蔣氏《日記》探討蔣氏的宗教生活,為關於蔣氏與基督教研究的最新研究成果。本文以“作為基督徒的蔣介石”為題,就目前所能掌握資料,從蔣氏關於基督教的公開言論、蔣氏在日記中所顯現的基督信仰,以及蔣氏對《聖經》的研讀三方麵進行討論,借以理解蔣介石作為一個基督徒的相關舉措。
二、關於基督教的言論
1937年3月26日,蔣介石在南京對基督教美以美會東亞聯合議會特別大會發表名為“耶穌受難予餘之教訓”的書麵致詞,以西安事變事實為例,說明基督信仰對其身處危難時的影響。美以美會與蔣氏所屬監理會,均屬於基督教韋斯利宗,3月26日適為耶穌受難節,因此該文亦為蔣氏於受難節之證道詞。對於基督宗教的信徒而言,耶穌受難節及複活節是兩個十分重要的節日:受難節,是基督宗教信徒紀念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的日子;複活節,則是紀念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之後第三天複活的日子,兩個節日連接在一起紀念。
該文首段開宗明義地揭示宗教信仰對於人之重要性,曰:“人生不能無宗教之信仰。革命者對於其革命主義亦不能無宗教式之信仰心,否則無論大小事業,皆無所成就。”繼以自身於西安事變期間之感受為例,說明基督信仰對其影響,謂:
餘信仰耶穌,將近十年,讀經修道,靡日或間。客冬西安變亂,事起倉卒,孑然一身,被困於叛部者二周,嚐向監視者索讀聖經,益覺親切有味;而救主耶穌博愛精神之偉大,更使我提高精神,以與惡勢力相搏擊,卒能克服仇魔,伸張正氣。
並引用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臨死前所說的七句話,即“十架七言”中第一句話:“為仇殺者祈求上帝曰:‘天父乎!彼輩所為,彼輩不知也;乞赦之。’”原稿作“為仇殺者祈求上帝曰:天父乎!彼輩所為彼輩不知也;乞赦之,大哉主之博愛,吾於此思過半矣”。筆者參閱黨史會影印《蔣中正先生手改荒漠甘泉譯稿》(六)所錄同文,調整標點符號。按:“十架七言”為基督教認為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臨死前一共說了七句話。這七句話分布於《聖經》四福音書中,分別如下:(和合本):“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路加福音23∶34)“我實在告訴你,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裏了。”(路加福音23∶43)“對他母親說,母親,看你的兒子。又對那門徒說,看你的母親。”(約翰福音19∶26-27)“以利!以利!拉馬撒巴各大尼?就是說,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馬太福音27∶46)“我渴了。”(約翰福音19∶28)“成了。”(約翰福音19∶30)“父阿,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路加福音23∶46)說明其對西安事變善後處理態度,及對耶穌博愛精神之體悟。
次日,各報刊登該文,蔣氏於日記中記道:“各報發表餘對耶穌受難節論文,深信對於青年思想與民族複興及建國之影響必大也。”在此之前,蔣氏作為一個基督徒,在公開言論中,幾乎沒有談到過他的宗教信仰,蔣氏曾於1935年3月12日出席重慶總理逝世十周年紀念大會講演,以總理受洗一事,說明基督徒受洗的意義,曰:“他二十歲時在香港醫科大學讀書的時候,曾在受基督教洗禮的那一天,自己取了一個名叫‘孫日新’。他就是取‘日新又新’的意義,立誌從受洗禮那一天起,開始來改革一切舊習慣,從(重)新換一個新人。畢竟由此養成其偉大的人格,做出這偉大的事業,創造現在這個新的中華民國。這就是我們作(做)新民最好的模範!”但是蔣氏並未以其基督徒身份說明其宗教信仰。該文應該是他第一次對民眾作的公開說明。而以西安事變為例,誠如研究者所稱:“在西安事變過程中,蔣介石把自己所處的境遇和命運托給了上帝去主宰,並通過上帝保護的經驗,對耶穌基督明確產生了信仰。”蔣氏於1944年“聖誕節證道詞”中表示:“我在西安被劫持的時候,讀了下麵的幾句話:‘上帝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的患難隨時的扶助者,……所以我們無所恐懼。’我從此更深信上帝已給我了信仰真理的力量。”次年(1938)4月16日,耶穌複活節前一日,蔣氏應中華基督徒全國聯合會之邀,向全國基督徒發表廣播演講。他延續前一年講題“耶穌受難予餘之教訓”作進一步的證道,以“為什麼要信仰耶穌”為題,闡述前一年演講首段所言“人生不能無宗教之信仰”的意義,強調“耶穌的精神是積極的,是犧牲的,是聖潔的,是真實的,是和平的,是向前的,是奮發的”。感謝日本慶應大學段瑞聰教授提醒,本文未見於蔣氏言論集,如秦孝儀主編《先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張其昀主編《蔣總統集》等,蔣氏著作年表則列有題目,注明“稿佚”。
蔣氏表示“為什麼要信仰耶穌”,有下列三個理由:第一,因為耶穌是民族革命的導師;第二,因為耶穌是社會革命的導師;第三,因為耶穌是宗教革命的導師。他說:“我常常研究耶穌革命精神的基礎到底在什麼地方,我體會他的基礎完全是在他博愛的精神。”耶穌一生反抗強權,主持正義,而又以慈悲為懷,扶助弱者,言行間處處顯出他“博愛”的真理,和革命犧牲的精神所在。而中國近百年來情勢,與耶穌當時所處環境幾乎不相上下,孫中山即是本著耶穌的精神奔走革命。他表示:“總理以悲天憫人為懷,融貫耶穌革命的精神,本著‘博愛’兩個字,奔走革命,四十年如一日,抱著‘犧牲’的精神,來求中華民族的解放,到了辛亥年,卒能推倒清王朝的帝製,創造中華民國,完成他民族革命基業。”而根據他個人對國民革命前途的觀察,推究人心陷溺的病根,深信今後為求中華民族的複興和社會的改進,必須提倡耶穌博愛和犧牲的精神,無論待人接物、治軍行政,以及一切的服務,總要以仁愛與和平為人生的基礎,以奮鬥與犧牲為革命的本分,“這也就是耶穌的精神所在”。最後,他呼籲國難當前,“凡我同道,應更感受‘重生’的意義,抱定‘犧牲’的決心,更要以耶穌為我們人生的目標,要以耶穌之精神為精神,以耶穌之生命為生命,共同一致,向著十字架勇往邁進,以求人類永久的和平,與中華民族的複興,而促進三民主義獨立自由的新中國實現,亦即實現耶穌理想中的天國。這樣,方足紀念耶穌複活的聖節,方不愧為總理的信徒”。
《耶穌受難予餘之教訓》及《為什麼要信仰耶穌》兩文,可以說是蔣氏對於個人信仰的表白,此後他在言論中以基督信仰為例的內容,明顯較以往為多,且直接用於解釋或說明黨政相關事務上。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次日,蔣氏發表《抗戰勝利告全國軍民及全世界人士書》,對於勝利的到來,除了“要感謝我們全國抗戰以來忠勇犧牲的軍民先烈,要感謝我們為正義和平而共同作戰的盟友,尤須感謝我們國父辛苦艱難領導我們革命正確的途徑,使我們得有今日勝利的一天”,亦不忘以基督徒的身份表示“全世界的基督徒更要一致感謝公正而仁慈的上帝”。而在對待戰敗的日本,則以“基督寶訓上所說的‘待人如己’與‘要愛敵人’兩句話”,要求全國同胞秉持“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兩項民族傳統至高至貴的德性,不要報複,更不可對日本無辜人民加以汙辱。他說:“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複敵人從前的暴行,以奴辱來答複他們從前錯誤的優越感,則冤冤相報,永無終止,決不是我們仁義之師的目的。這是我們每一個軍民同胞今天所應該特別注意的。”
1943年3月,蔣氏出版《中國之命運》一書,於“不平等條約對心理的影響”一節(第三章第五節)中,特別對基督教對近代中國的影響,以及不平等條約與基督教發展的關係,作了如下的陳述:
近百年來,基督教在中國,對於科學知識的灌輸,與社會風氣的改革,都有良好的影響。太平天國的革命,以基督教義為思想的根本。即國民革命的潮流,基督教理也多播其種而植其因。然而近百年來,基督教的教會,因為他有不平等條約的憑借,享有特殊的權利,而且不注意中國國民的民族精神,所以一部分人士視外人傳教為文化侵略,致其疑慮,甚至加以仇視和反對。這是基督教會受不平等條約的舊影響,以致教義受了莫大的損失。所以我嚐說,不平等條約對於基督教會,隻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就是這個道理。
此項陳述突出了基督教對近代中國的貢獻,並且將基督教與國民革命聯係起來,另一方麵也點出了基督教在中國傳播的困境,如果由蔣氏想將中國成為基督教國的角度來看,此應是蔣氏作為基督徒的體認。蔣氏於1937年9月17日讀《聖經》舊約“撒加利亞書”第九章時,自記:“上帝示意,許誓中國成為基督教國。”是年5月,蔣氏招待中國基督教協進會擴大會議全體會員聚餐後致詞,重申前述《中國之命運》關於基督教對近代中國貢獻之說法,並宣示中國取消不平等條約後,基督教在中國所負的責任,期勉基督教協進會協助政府推動公共衛生及社會慈善工作。蔣氏在演講中,一再以“我們教會”、“我們教友”等“我們”的詞句,以基督徒的身份陳述他對基督教在中國發展之期望。
1944年7月5日,蔣介石借夫人宋美齡即將出國赴巴西養病之前,邀集黨內同誌及友好茶會餞行的場合,就外界對他的謠言及閑話提出澄清。關於這次茶會的經過,研究者已有專文探討,本文不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樣一個黨政要員的集會中,麵對不同宗教信仰者演講,他以其個人信仰為保證,強調作為一個革命黨員,又是一個基督徒,必須遵守“革命的紀律”與“教會的戒條”,在行為上及生活上的自律,謂:
我是一個革命黨員,我必須遵守革命的紀律,我又是一個基督教徒,我必須遵守教會的戒條,我的言行如果違反了這些紀律和戒條,無論其公德和私德,如果有絲毫的損失,則我對基督、對總理就要成為叛徒,且將何以對千萬為抗戰犧牲的軍民同胞在天之靈?這樣,任何人都可以依據紀律與戒條來製裁我。
另一方麵,在演講中也可以看出他對於耶穌、總理的信仰關係,在1937年《耶穌受難予餘之教訓》一文中稱“先總理耶教基督徒也,出其得於耶穌者,為弱小民族謀解放,為痛苦民眾謀幸福,……餘為從事中國國民革命之一人,餘對總理信仰之篤,雖無宗教之關係,然實無異於宗教,此即宗教式之信仰。此餘所以始終成為總理救國救民之信徒,而今且成為耶穌救人救世之信徒也”,說明總理亦是基督徒,信仰總理與信仰耶穌實相一致;而在此次講話中,即稱“我的言行如果違反了這些紀律和戒條,無論其公德和私德,如果有絲毫的損失,則我對基督、對總理就要成為叛徒”,基督在總理之前,延伸至30年後在其(遺囑)中曰“無時不以耶穌基督與總理信徒自居”,實有其脈絡可循。
1944年12月初,日軍攻占貴州獨山,貴陽危急,重慶亦為之震動,抗戰情勢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機,蔣氏事後檢討,稱:“八年來抗戰之險惡,未有如今日之甚者。”8日,國軍反攻獨山告捷,戰局轉危為安,蔣氏再次度過人生中的困境,對基督信心益堅,於24日發表《聖誕節證道詞》,是時距前一次公開發表證道詞已有六年,他的身份亦由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而為國民政府主席。他在演講中除了以基督徒的身份,延續他在《耶穌受難予餘之教訓》及《為什麼要信仰耶穌》兩文的主要論點,闡述信仰之重要外,並以國家領導人的身份呼籲全國的基督徒、教會團體,不論新教、舊教,“為我們國家祈禱,使我們同胞人人都能覺醒民族的意識”,“在今後最後勝利的一年之中,對於救護傷病的官兵和救濟流離失所的難胞,更要格外的努力服務,不惜任何犧牲,來實現我們基督教義,竭盡我們國民黨與教徒的職責。庶不愧為耶穌基督的信徒,和中華民國的國民”。除了基督徒、教會團體之外,他更進一步認為國家也需要有基督革命的信仰與犧牲精神,貢獻一切,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