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銘煌
(中國國民黨黨史館主任)
蔣緯國說:父親有一位專屬照相師胡崇賢,外號叫“胡照相”
《蔣介石日記》在美國胡佛研究所開放參閱後,各方人士紛紛慕名前往參閱,施展慧眼,從中探取寶藏。這股尋求史料熱潮,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學者以蔣日記為本,撰成多篇精彩著作,對還原曆史真相也產生效用。蔣日記引人入勝之處,在於他不間斷地書寫,記錄內容廣泛,舉凡公私領域、愛憎情緒、休養遊樂等,無所不包。真實的蔣介石,自然而然浮現其中。
日記,搖筆書寫,閱者隻能望文生義,或想象文中描繪的景象。照片,用鏡頭捕捉,觀者一見便融入實境,仿佛回到從前。曾有多次機會,閱讀蔣日記,也常有所發現,而樂不可支,增添學術研究的旨趣。又因工作關係,經常接觸蔣介石照片,也不時看到一些生動鏡頭。因此萌發將日記與照片聯結一起的構想,醞釀多時,如今總算如願完成。二者之間,對照可以互補,碰觸更有火花,映現出曆史的興味。
本篇之作,希望跳脫一般習以文字論述的模式,采圖文並列、互為參證的形式,來呈現蔣介石。這隻是一種嚐試,不夠學術,不宜以論文待之。蔣日記與照片,內容與數量極為豐富,僅能就已經接觸過部分,擷取一二,拚湊成文,必定還有更多精彩的,有待繼續發掘。
蔣介石悠然獨對日月潭
這是蔣介石獨坐日月潭畔,悠然陶醉於山光水色的身影,畫麵流露出奇幽靜之美。蔣介石也與美景融合,成為自然景致的一部分。身為領袖,因何置身此地?此刻感受為何?照片沉默無語,蔣日記則提供解答。國民黨黨史館收藏這張照片,說明是1955年11月26日在日月潭享用早餐。經查對蔣日記,是日蔣人在台北,原照片說明顯然有誤。再細閱日記,方知12月1日,為蔣介石與夫人結婚28年紀念。他們夫婦於前一日(11月30日)下午,特地到日月潭遊憩、默禱,至12月12日回台北,前後13天。就國內外政治情勢言,亦蔣介石承受孫立人案與聯合國外蒙入會案雙重困擾之際。唯他徜徉於日月潭風景,沉思靜慮,自得其樂。觀其日記,以12月2日之記載最切合照片景象:
本晨六時起床,天正黎明,山色蒼翠,湖光如鏡。此種平靜清幽之安樂景象,惟有此時此地方能享受領會也。此已不辜負此行矣。其他午景晚景,當風靜日和時,遠近諸峰倒映潭中,夕陽晚霞,天水一色之際,不覺仙境可比。
其實,蔣介石鍾情日月潭景色,早在1946年10月台灣光複一周年來台訪問時已經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並在日記中寫道:“四時到日月潭,駐涵碧東間。湖水之綠,山色之秀,風景可謂佳絕。此誠餘平生所理想之風景也。”1949年後長住台灣,其出現日月潭的身影經常可見。此次,固為紀念結婚周年而來,同時也會見賓客,處理政務,甚至自我反省,謂:
本周來日月潭休憩,以度我夫妻結婚廿八年之紀念。畢生革命,年年皆在戎馬奮鬥之中,至今兩鬢如霜,一事無成,對家對國慚惶無已。惟在此大失敗之後,仍能享受此種山水美景之樂不禁感謝上帝賜予洪恩不置,更信皇天決不負質有心之子民。成日失敗之逆境,必為日後成功之基點矣。
誠如蔣介石自稱:“畢生革命,年年皆在戎馬奮鬥之中。”其留在曆史中的影像不計其數,為外界常見者以軍事、政治、外交等公開活動居多。關於蔣介石的生活麵則較少呈現,主要原因是屬於私領域,本就得來不易。蔣介石戎馬一生,事跡非凡,但返璞歸真,還是一個人,有其天性,有其情趣,值得了解。限於篇幅,本文僅能就蔣的生活麵多所著墨。
一、蔣、毛經典合照的幕後
1945年8月,對日抗戰勝利。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三電延安,敦促毛澤東到重慶會談有關戰後團結統一與和平建國大計。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Patrick Hurley)與政府代表張治中於是月27日飛抵延安,次日陪同毛澤東抵達重慶,周恩來、王若飛也隨行。9月18日,毛在國民參政會茶會上致詞,響應蔣介石號召,並高呼“三民主義萬歲”等口號。
10月10日,國共雙方在桂園簽訂《會談紀要》,表麵上重慶會談達成圓滿協議。在40多天會談期間,蔣介石與毛澤東在不同場合互動良好,表現和善,留下多幀難得的合影。經典的合影有兩處:一是9月17日在曾家岩蔣官邸門前,蔣、毛合影,及蔣、毛、赫爾利、張群、王世傑、蔣經國等六人的合影;一是9月4日在軍事委員會大禮堂舉行的慶祝世界勝利日酒會,蔣、毛欣然握手及敬酒的畫麵。2009年2月間,又出現一張蔣、毛、赫爾利三人在主席官邸門前的合影。蔣、毛長期鬥智與角力,至目前為止似僅在這兩個場合留下引人遐思的身影。
目前已知當時在場攝影的,有美國《LIFE》雜誌記者,中國方麵在場按下快門、
留住曆史鏡頭的人,就是胡崇賢。而在曾家岩官邸門前拍照的幕後,還有一個久不為人知的插曲。據說,蔣主席邀請毛澤東合影時,毛主動站到蔣主席右側。胡崇賢十分機警,立即請毛移到蔣主席左側,並迅速按下快門。這種官場位置學,胡攝影師居然如此靈光。事後,蔣主席肯定他的機智,對他隨身攝影的工作更加信任。胡崇賢侄子胡浩炳,2010年3月18日下午5時30分,接受電話訪問。
蔣緯國也曾經講述一段個人經驗,對胡崇賢表示感激與稱許。1975年4月5日,蔣介石在台北“榮民”總醫院過世,遺體暫時安置於院內的“懷遠堂”。他遵守古禮守靈,遺體安厝慈湖以後也是一樣。後來蔣經國發表《守父靈一月記》,有人看了寫信責怪他沒有為父親守靈。一日,胡崇賢交給他一張他在“榮總”“懷遠堂”伴靈哀思的獨照,並且告訴他:“緯國,以後再有人說你沒守靈,你可以拿這張相片給他看。”蔣緯國時任三軍大學副校長,口述時還沒有找出這張胡崇賢攝於4月8日的照片佐證。
1.胡崇賢外號“胡照相”
胡崇賢是蔣介石的一位專屬照相師,外號叫“胡照相”。蔣介石以國民政府主席身份偕夫人抵台灣視察,胡崇賢隨行攝影。一位台灣媒體從業人員陳玉帛也參加采訪,
1946年10月,
他回憶說:“他(蔣介石)下飛機,我跟在他後麵拍。……他來的時候很嚴,跟著走。那時他去淡水高爾夫球場休息,他坐著休息,我靠過去拍。當時天色已暗,我沒把握拍得出來,把格數撥慢。鏡頭中他看著我,擺個姿勢。”陳玉帛還記得曾看見蔣夫人在房內抽煙,當他靠近去拍照時,胡崇賢就跑出來勸阻,並把他拉出去。他問為什麼不能拍,胡告訴他說:“女人抽煙不好,形象不好。”他本來不認識胡
崇賢,後來才知道是專門幫蔣拍照的。陳玉帛曾任台灣省電影製片廠技術員、技師、攝影師、技術課廠等職。在台灣新聞同業眼中,胡崇賢是個嚴肅不多話的人,對同業人員很客氣,沒有官邸架子,很少參加攝影記者的活動。
他的攝影生涯是從1927年擔任《蘇州民報》記者開始的。1938年,進入“勵誌社”,任職於電影科攝影組。攝影組主要負責拍攝蔣介石、宋美齡和軍政機關活動的照片,攝影者有卓世傑、蔣仲琪、胡崇賢。此後他便一直跟隨蔣介石,專任攝影。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遷台,胡崇賢也一起到台灣,專責“總統府”與官邸的攝影工作。在重要場合,如蔣介石巡視三軍部隊、主持三軍官校畢業典禮,或是主持“國慶閱兵大典”、接待外賓等,“總統府”會發給媒體采訪證,胡崇賢也必然置身於攝影記者群,且位列前排,更貼近蔣介石
。其他記者不能亂動,否則會被安全人員製止。有的報社雖派出攝影記者,為了慎重起見,發稿時還是挑選胡崇賢的照片,才不致出問題。尤其有蔣夫人在的場合,如果記者攝影角度不如夫人意,一旦夫人問起,大家都
不好受。因此關於蔣夫人的新聞照,也是采用胡崇賢的作品最為安全,報社就不必擔負風險。總之,當時政府統一發布新聞用的照片,都出自胡崇賢之手。因為工作特殊,他隨時都處於待命狀態。蔣介石有事要公布,就會通知秘書:“找胡照相過來。”官邸的人馬上通知胡崇賢。
胡崇賢不僅從事新聞攝影,更進而以相機代替畫筆,完成許多富有藝術價值的作品。1957年入選台灣全省第四次美展,1969年獲得教育部文藝攝影獎。1971年9月1日起,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辦攝影個展,頗獲好評,嚴家淦“副總統”於3日下午參觀展覽。胡崇賢認為攝影要訣貴乎真善美,拍攝的風景、人物畫麵,力求像國畫般的富有詩情畫意。攝影大師郎靜山亦讚賞有加。1976年4月11日,郎靜山以中國攝影學會理事長身份在“亞洲影藝協會攝影展覽”揭幕典禮中,頒贈胡崇賢以攝影榮譽博士學位獎狀,表揚他多年來追隨蔣介石
從事攝影工作的特殊貢獻。胡崇賢追求攝影的藝術境界,獲得張大千共鳴,也把攝影當畫作,題詩寫意。1980年12月,張大千寓所“摩耶精舍”梅花盛開。胡崇賢受邀到精舍賞梅,並攝影多幅回贈。張大千非常欣賞,在一幀梅花照片上書題:“梅有四貴:貴稀不貴繁,貴老不貴嫩,貴瘦不貴肥,貴含不貴開。崇賢此製得之矣。”次年同月,張大千又請胡崇賢到精舍為梅花攝影,並在一張精致的梅花盆景照上題詩:“酒力欺朝寒,潮紅上妝麵。桃李滿同時,輸了春風半。摩耶精舍盆供,崇賢攝製。”
2.胡照相美化蔣介石
台灣本土畫家李梅樹的畫作中,有一幅蔣介石與夫人坐在藤椅上,神情愉悅地閱覽書籍的油畫,編號一百號,一直置放於位在台北縣三峽的李梅樹紀念館儲藏室。蔣夫人過世後,才適時掛出來展覽,表達追思。據李梅樹二子李景光回憶,1976年蔣介石逝世一周年,政府籌劃在國父紀念館舉辦紀念展,其父受邀而作此畫。
李梅樹係以胡崇賢拍攝的黑白生活照為本,加上藝術創作,將蔣介石夫婦畫得栩栩如生,尤其是宋美齡的體態、膚色、質感及表情最為生動。紀念展結束後,國父紀念館要求贈送典藏,但李梅樹不願割愛。可見,這幅蔣家畫對李梅樹的重要意義。這張黑白照,是1948年4月26日蔣介石夫婦接受美國懷特公司訪問時,在士林官邸花園攝下的生活照。
蔣介石與李梅樹的因緣,可以追溯到1946年10月,蔣介石夫婦從南京飛到台灣視察,同時參加慶祝台灣光複一周年活動。台灣光複之初,也是畫家的楊三郎擔任行政長官公署谘議,為了推展美術及獎勵後進,與郭雪湖向當局建議籌辦“台灣省全省美術展覽會”獲準,作品分國畫、西畫、雕塑三部門。1946年10月22日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辦第一屆美術展,李梅樹應聘為審查委員,並以《星期日》、《斜躺的裸女》等多件油畫參展。蔣介石夫婦於10月21日抵台,25日上午出席在公會堂(今中山堂)舉行的光複周年大典,對3000位民眾代表講演後,又到會堂外向10萬民眾致詞。其參觀全省美展應即此時。據當時報載,他們夫婦很欣賞郭雪湖、李梅樹、陳澄波及範天送的作品。蔣夫人對李梅樹的《星期日》畫作甚感興趣。蔣氏夫婦回南京後,行政長官陳儀派人到三峽,以20萬舊台幣購得《星期日》油畫,由專人送至南京。李梅樹紀念館內,另有一幅《斜躺的裸女》作品,相當醒目,近似西班牙大師哥雅(GOYA)的裸女畫風。李家後代透露,蔣介石夫婦當年參觀美展時,那幅裸女畫也在參展之列。蔣在畫前駐足欣賞許久,但沒買下,是因為夫人反對。至於反對原因則不得而知。
另外,中國國民黨黨史館也珍藏了一幅李梅樹的油畫作品,即1943年11月蔣介石夫婦聯袂出席開羅會議時與美國總統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英國首相邱吉爾(Winston Leonard Spencer Churchill)等四人的合影。同樣是由胡崇賢提供黑白照片,其實也就是他的經典作品。這幅油畫係李梅樹於1971年10月,為祝賀蔣介石85歲誕辰而繪,兼具有表達對蔣介石為光複台灣所作的努力與貢獻之曆史意義。將曆史與藝術結合,價值不同凡響。
二、蔣家照登上國際攝影展
1954年3月22日,“國民大會”進行“第二任總統”選舉,蔣介石以1507票高票當選。全體國代隻有兩位未出席,一是他本人,另一人為產婦。他對於代表們冒雨踴躍出席投票、且“多有從醫院中擔架到會者”的情形,殊表感動。同一天,他在一幀和二孫孝武在士林官邸下西洋跳棋的照片上題詞“崇賢同誌獲選一九五三年國際攝影展覽人像第一獎紀念”。
這是由美國舊金山記者協會主辦的獎項。一張平常生活照之所以獲得評審青睞,不會是因為它來自台灣的第一家庭,應為其中自然流露的祖孫同樂親情。公餘居家的蔣介石,一點也沒有顯現高官的貴氣,就如一般家庭裏的爺爺,慈藹愉悅地和子孫玩樂。胡崇賢精選此幀官邸生活照參展,事前是否呈報獲準,不得而知。但選在蔣介石“連任”成功之日才呈獻,自有慶賀含意。而蔣介石亦欣然題詞誌念,可知對“胡照相”參展做法是滿意而肯定的。
這張獲獎作品,是胡崇賢於1950年4月9日拍攝的照片。看似平常的下棋畫麵,傳達的訊息卻是蔣家與尋常百姓家作一樣的消遣娛樂。是日,蔣介石在日記中也記載:“正午,與孫輩及親友聚餐、玩棋二小時以外,終日皆修此稿。連昨晚修起,至今晚足有七小時之久,可謂用力矣。”據說,當時是在沈昌煥要求下,由胡崇賢精選這一張,而獲許可參展的。胡崇賢侄子胡浩炳告訴筆者。沒想到成為兼具曆史與藝術雙重意義的官邸生活照。
在現存蔣介石影像中,除了和孫子下棋之外,還可見和蔣夫人下棋的情景。再查閱蔣日記,記載與夫人“對弈”、“下棋”的場合最多,顯示這是他們夫妻間一種情趣表現。目前所見較早的下棋畫麵,為1942年1月29日在陪都重慶的留影。1946年10月21日,台灣光複一周年前夕,蔣介石偕夫人首次抵台訪視,下榻台北市郊的草山賓館,當晚就與夫人下棋。其日記載稱:“昨下午四時飛抵台北鬆山機場,下機乘車,直駛草山溫泉。沿途但覺日本風習之深,想見其經營久遠之心計,而今安在哉?……晡,與夫人乘車巡遊台北城中。晚課後,入溫泉浴。與夫人對弈後,十時半即睡。”1948年二月十二日日記載:“晡,與妻略出散步。晚餐後,與妻對弈爐前,閑話,其樂無比。”這一則記事描述的對弈情景,由“胡照相”捕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