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老大上頭去打門,裏頭半晌才有知客僧答應,站在裏頭問明了來意,又片刻,腳步匆匆寺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頭迎出四五個光頭的僧人來。
不必衛央解釋,竇老大自將所圖又說了一遍,灰布百衲衣的僧人們並不欣然地應允眾人入門,衛央好生打量了一番這幾個僧人,心中不禁奇怪道:“大唐富庶繁華遠超兩宋,凡投軍壯年,供養足以養育家人,這幾個怎麼這麼年輕都出來當了和尚?”
不是衛央驚訝,這寺古怪,僧人們也古怪。供奉女子的寺廟並非沒有,有年輕僧人的寺廟也很多,可這自住持到知客僧都這般年輕,莫非這些都是懶散不肯下力氣熬命活的人?
這個念頭在衛央心中一閃而過,一隻腳踏進門,頓時將這想法便打散了。
寺中院落裏,一塵不染恐怕不能,但與外頭一樣,連一片枯葉也尋不著,於是衛央打著笑臉問那住持:“住持大師,這寺廟好大啊,就你們幾個人麼?”
年輕的住持猶豫了一下才答:“百將所見,便是全寺僧人了。”
衛央笑著點點頭,又問:“大師們還沒用膳麼?若是那樣,咱們可打擾了。”
主持想了想才露出一點笑容,合著手前頭引路,一邊道:“邊關寺廟,又值戰事起,納子們雖侍奉佛子,這修行還是不足,依舊舍不得這皮囊一副,唯恐夤夜裏有打上門來的,因此方才知客報說有群客求宿,正在納子們晚課之時,來地遲了,百將見罪。”
衛央心下一突,這僧人可真聰明的很哪,自己想問的正是為甚麼這麼晚了寺中僧人還未歇息,但問的時候換了個說法,這僧人竟能這麼快聽出,這是懶惰的剃度了熬日子的人?
“這裏第一進便是羅漢堂,但有客人要拜的,自管請便,納子們晚課未畢,不便多陪了。”
入廟門來,迎麵偏左首那是食舍,舍後種有蔬菜之類,有自屋角後往這廂來探頭的,黑夜裏點點火把隻照出方寸的光明,那黃綠的喜人也清晰的很。在食舍對麵,大片空地上雜亂地堆著怕得有數千斤的柴木泥灰,住持解釋說:“再有旬月,就是鐵線娘娘誕辰,本寺承蒙百姓厚愛,香火的善錢倒積攢了些,隻等誕辰過後,本寺將要大修,屆時還望百將蒞臨。”
衛央笑道:“這種盛況,能不錯過那就不能錯過,到時如果沒有胡虜賊寇來犯,定來添一炷香火的錢,哦,專業點來講應該是布施吧?”
住持含笑道:“那就恭候百將大駕了,彼時納子遣人來請就是了。”
那是修山門的材料,衛央大略掃一眼,心中已記住了,暗自不禁又奇怪道:“原州也有佛堂廟宇,我看那山門都是木頭搭建,少有用這應該是那位穿越者吳王搞出的準水泥浪費錢的,這紅襖寺藏身山中,香客縱然有,布施能得多少?這樣鋪張浪費,實在是奇怪的很。”
手中一冷,柔軟滑嫩的一隻小手塞了進來,扭頭一看,竟是麵色蒼白火光裏唇色都有些發紫的周嘉敏。
小姑娘連著幾個激靈,緊緊地靠過來附耳低聲道:“衛央哥哥,這寺廟好不古怪,直讓人沒來由地打寒顫。”
這周嘉敏的家境該是不錯,張口果然吐氣如蘭,這樣的冷夜裏,衛央耳上被那一口感覺似也帶著香甜的喘氣一吹,一身的毛孔俱都炸裂了開來。
徐娘子也縮手縮腳,不再有方才路上那樣的隨性嚴謹,睜著一雙妙曼眼眸四下裏看,緊緊抿住發白的嘴唇。
女人的感覺一向很強烈,難道這紅襖寺真的有古怪?
“老竇,你這樣輕手輕腳的,竟是個信徒?”轉頭瞧見跟在身後麵色肅穆腳步輕緩無比的竇老大,衛央想想笑了一聲問道。
每個人都在沉默著走路,所謂逢夜寧宿新墳不入古廟,衛央自己不怕,旁人卻怕的厲害,或許是內衛的職責及見識使這些內衛們心中本來充滿了隨時不祥的根子,劉重等人也大氣不敢喘一口,衛央這一笑一開口,突然之間的,竇老大等人自知背心裏已出了一層細汗。
竇老大看看低頭慢走將衛央的說話恍如未聞的僧人們,快步趕上來低聲惶恐道:“百將,這鐵線娘娘一貫靈驗的很,據鎮中老人說,這位神靈最不喜入夜裏有人來攪擾她,咱們,咱們還是小心著為好,好歹宿過這一夜。”
衛央笑道:“老竇用心了,你這個軍吏我可算挑對人啦。你還聽說了什麼?”
一邊自出了守備營便沉默著的焦南逢突然開口說道:“衛百將,你聽說過寺廟入夜有萬鬼來拜的傳說麼?”
衛央自然聽說過,當年還小的時候,村裏的老人們經常跟他們這些版大孩子講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鬼故事。這寺廟入夜萬鬼來拜的故事,那自然聽了一遍又一遍,心中已紮根了。
據說但凡寺廟,白日裏那是世間凡人來拜的,所謂香火鼎盛,說的就是凡人的進貢。而一旦到了夜裏,這寺廟中的神靈便要召喚萬鬼發放夜行的通行證,倘若是在寺廟中供奉的神靈壽誕那幾日,每到夜裏,萬鬼不但要來領通行證,還要為神靈的壽誕做準備,比如修繕佛堂,比如伺弄食堂。
而在這陰氣最重的夜裏,人鬼一旦相逢在廟中,正如大白天裏鬼魂見著了頂著日頭的人,人便沒有絲毫反抗的力氣,或許睡夢裏便靈魂跟著那些鬼怪們走了。
“噤聲!”前頭走著的住持陡然停下腳步回頭低聲而尖利地喝道。
冷不防這樣一下,後頭緊跟的竇老大啊的一聲驚呼,手中掌著的火把險險掉落在地上,焦南逢也呼的一聲喘出氣來,更不必說緊貼著彼此慰藉的兩個女郎,衛央隻覺到兩隻手中均滑入嫩滑冰冷如冰玉的兩隻手,一隻已熟悉了,嬌小玲瓏宛如軟玉般的那是周嘉敏,另一隻卻陌生的很,手指修長而柔軟,手掌心往手指延伸處還有稍稍生硬的感覺,中指食指指肚處彷佛被細線勒過一般,一圈一圈的有三五道僵硬的痕跡。
那是徐娘子,她驚恐之下也顧不得甚麼了,左右不見徐渙,也隻衛央才算於她是個熟人,但她畢竟年長,一貫也矜持慣了,隻下意識將手來抓住個扶撐,並不像毫不避嫌的小姑娘般差點跳上衛央的後背。
焦南逢餘光掃著衛央,本當這人又要胡說八道幾句緩和恐怖,豈料周嘉敏隻抓著他的手也並不覺這便夠了,連忙又繞到身後,將身軀貼著衛央,自他側手探出頭來憤怒而不敢直視地瞪著那住持的耳朵。衛央另一隻手牽著徐娘子,偏過頭笑了笑,轉麵過來瞧著那住持,似乎像是在笑,卻森然道:“大師,寺中神鬼尚未現身,倒是你這裝神弄鬼的才作怪嚇人,你不知這裏有不少女客麼?”
住持咧咧嘴,他不是在笑,彷佛是在吃甚麼的樣子,喉嚨裏格格地響,嘔著嗓音道:“既入寺中,那便都是香客信徒,有甚麼男女的差別?百將且住了,三進內不容群眾闖入,但凡當軍的要在裏頭借宿過夜那倒無妨,其餘的,隻好都安排在這正寺中過夜了。”
三進之內,那是僧人們做課的地方,想是正值寺廟中大修,多有些細軟之類的,這住持擔憂這些輕兵營的配軍擾亂,那倒也能說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