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央敢下黑手揍周豐,那是因他待大唐戰時的條令已讀懂了。在平日,自然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一旦到了戰區,就算尋常守備警戒期間,那也是守備之將一言決事,而這個條令,同樣適用於守備百將,哪怕這個百將是輕兵營出來的,隻要守備一地,那便有權決斷本地之事。
馬家坡子鎮自是戰區,甲屯雖被安置在鎮口,可守備的名義並未去掉,也就是說,甲屯有守備本鎮的軍令,卻沒有放棄守備的軍令,隻消沒有這個軍令,縱然天子來了,在這裏一切還都要聽衛央的。
如此,休說周豐無非清閑翰林,縱他是三省尚書,六部大員,若是無權就地免去甲屯守備權的官員,無論大小倘若觸犯戰區律法,打一頓還算輕的,若真遇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守備將,拉出去一刀砍了那也白砍——當然,戰後那可有得清算了。
這周豐按說該是個知這軍法的,可他千萬不該的便是將輕兵營今日當作昨日瞧了。天下人捧著他這大才子,自然漸漸養成高人一等的架子,來到原州,大都護府也待他有幾分高看,如此人物,怎會將輕兵營裏的賊配軍當人看?
許他本事也是有的,可衛央蓄意來挑釁,眾人麵前頓覺失了架子跌了身份的周豐更不曾想過敢有待死的配軍竟敢揍自己,至於將周嘉敏的傷心事提及,原是這小姑娘三番五次壞他好事,衛央真勾起他心中天雷地火,一時口不擇言再要收回已來不及了。
而周豐來到原州自有詔令派遣,到馬家坡子鎮卻並無軍令,衛央要查問他文憑,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人家又不怕他秋後算賬,一個不給一頓揍,又有甚麼了不起的?
衛央的用意,沒幾個人能真正瞧出來,便是挨了揍與同伴們一起咬牙切齒發恨的周豐也不曾想過,藍衣女郎心中卻明白的很。
這人,狡詐至極,小小一個百將竟敢千方百計探究自己的大事,難不成他真不怕龍雀出鞘麼?
驀然,女郎這樣想:“假如龍雀臨頭,這人恐怕絕不會束手就擒——莫非他敢橫劍反抗?”
這是個女郎從未想過的問題,如衛央者,也是女郎從未遇見過的人,天下誰敢躲避她手中龍雀刀?更不必說提劍反抗,那簡直是誰也無法想的事情。
隻不過,女郎能全然肯定,倘若刀鋒下的是衛央,這人是絕對會反抗的,不僅如此,恐怕他會奪了龍雀,回頭來先將持刀殺他的人先了結了。
也隻這樣的人,才膽大包天到連天子近臣、士林寵兒的周豐也敢打破麵皮,隻為幾貫過路費,也為敏兒那樣的小姑娘。也隻這樣的人,老辣如會王,才會在他手裏初見便失盡顏麵。
這個人,你須給他活路,縱然待他不好,也不該將他不作人看待,倒是個有趣的人。
以常人想來,身入輕兵營,沙場裏求活命怕也不得,甚麼尊嚴,要來何用?倒是這人,他是定要活的,又不肯教人折了他的尊嚴風骨,為此目的不惜嬉笑怒罵都顯在臉上……
“難道這是個極善假作的人?”一念至此,女郎自支起的舍窗往天外瞧去,越發陰沉的天色,卷著血火的冰冷,恐怕初雪將至,如女郎的心緒。
她不懼那些個滿心思魑魅魍魎的人,這世上這樣的大,縱多一個那樣的衛央又何妨?隻若衛央真是個城府深沉如海,將自己裝扮成不通世故的人,那麼,她隻覺著太過可惜了。
這世上甚麼樣子的人都很多,有趣的人卻未免少的很了,難為有一個甚有趣的,如若竟是個偽裝出來的,果真可惜了。
自周豐被揍了一頓,至今也有七八日時光,馬家坡子鎮裏越發安寧,女郎自知她在等甚麼,自也知曉居心叵測的在等甚麼,左右都是無事,眼見著周嘉敏每日起身便去尋衛央玩耍,又見徐娘子確是美豔天下恐無雙的,漸漸琢磨起衛央這人。
她這琢磨倒不要緊,將杜丹鸞急在心裏,再三拿言語墊她,每逢女郎說到衛央出眾時候,她竟悻悻地忙忙地尋到處的理由來打壓,女郎聰慧無比,怎不知這閨蜜小心意,先時一笑作罷,漸漸越發無事,索性撩撥著逗她,倒也自在。
這一日,女郎逗著杜丹鸞,吃吃地笑她情真意切焦急,那蒼頭侍衛門外低聲道:“焦南逢有密訊傳來,殿下見是不見?”
杜丹鸞略知了其中概略,聞此也不驚訝,與女郎相視,不約而同飛快都道:“要來了!”
女郎目光落在那龍雀刀柄處,飽滿的鳳眸剔出淩厲的神光,不答那蒼頭反與杜丹鸞語道:“鳳凰,你說這刀果真是殺的人少了麼,一個個飛蛾撲火般,敢是不信龍雀鋒利?”
杜丹鸞淡淡哼道:“我聽衛郎說過,人若一無所有,那倒大凡都安寧的很,苦日子裏有十之一二的好,待那苦楚也甘之如飴,一旦有些盼頭,心裏野草便不可遏製地生將出來,人性如此,有甚麼法子?貪心如野草,割一茬,便又發一茬,隻好將刀不斷割下去,恐怕永世也不得見消除之日了。”
衛央倒並非這樣感慨過,杜丹鸞每日裏公務不見得有許多,隻她是矜持的女郎,怎肯如小姑娘周嘉敏般無事便尋衛央?卻看周嘉敏整日與衛央玩鬧,又有個美豔無比蓋世的美的徐娘子,心中終究不肯甘心,三五日也尋個時候來與衛央說話。
說起這戰事,衛央便感歎頭如韭,割了一茬又一茬卻不見戰爭有果然消弭的那日,杜丹鸞倒會舉一反三。
不聞女郎有號令,蒼頭侍衛自知該怎樣處置,悄然無聲轉出了守備營,縱有心人關注著他,也不知這神鬼莫測其能的蒼頭老人甚麼時候會出現,又甚麼時候會失蹤,索性隻看他一個人,便都不甚放在心上了——隻這蒼頭老人若出鎮去,那便須多加注意。
由是,正在女郎與杜丹鸞說話時候,有兩人出鎮去,鎮口求見衛央。
正與周快講論兵事的衛央得新卒告,一皺眉與周快道:“這不是轉運局的人麼,來尋咱們作甚?”
周快想了想搖搖頭:“京西一路轉運局,都在這趙典空手中。此人,哼,此人出身弋陽侯府,行事頗低調,卻在咱們這些老卒心口之中並不收待見,其人陰沉詭詐,極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