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上下人等俱都瞧過了,這老家夥直挺挺往地上一撲,滿口比之諸多唐人更準的大唐官話高聲唱拜:“老臣左義衛大將軍、雲麾將軍步真·拖林,欽化侯劉孝拜過公主殿下。”
口中這樣唱拜,這老家夥眼珠子滴溜溜骨碌碌地轉。
滿帳上下,俱都教他氣笑了。
這廝,先帝已賜他族姓,他卻又說既已歸漢,便該有漢姓,遂取自姓為劉,又上表稱忠唐如子盡孝,遂名為孝,不及朝廷阻止,這廝已將自家十來個子女往京兆府與戶部詐稱得恩準飛快該姓為劉且取了名與字,乃他如何?
如今先口稱朝廷官秩,原來他果真是個武將,教滿帳不可混亂了。
而後又將漢名前加了勳爵,倘若平陽在這中軍帳裏不使他為將用,隻好將這勳爵來稱,如此,他這劉孝的姓名可真就此定下了。
待這人的無賴,平陽心中一時奇怪,暗暗好笑道:“若將這人教與那人對付,他兩個又該鬧出怎樣的亂子來?”
這拖林德高望重乃是真的個三朝老臣——壯宗明皇帝時,他正是童子便為老欽化侯帶入朝堂麵見過天子受封為千牛衛羽林郎,先帝真宗時接替為欽化侯,欽命左義衛大將軍,當今天子即位時便加雲麾將軍,怎能不是三朝老臣?
在他麵前,輩分久遠如李成廷也不敢托大。
平陽先端坐受了他的大禮,而後方起身避開雙手虛托:“老侯爺快起身,這番來——”
“喏,老臣謝過殿下恩典!”這老家夥一骨碌翻身起來,飛快往楊業之後的趙匡胤一揮手,“借光,勞煩讓讓,這裏該容得下老夫的身子了。”
趙匡胤怎敢與他理論,何況這老將的職爵真在他上,又是個滿朝上下誰也不敢得罪的老油子,隻好頂著平陽暗示他找理由將這老將打發出去的目光,硬著頭皮與同樣賠著笑不敢發一言的潘美往後倒退,讓出個容納拖林的位子來。
拖林心滿意足,站定後低聲道:“多謝,多謝,小趙子,回頭歸了長安,來老夫府上吃酒,你放心,不會虧待你這一讓之恩的。”又拍拍前頭楊業的肩膀,“老楊,你與呼延老黑都是上將,身負左右兩翼的重責,這中軍前鋒的差使,不便與老夫爭搶了罷?”
兩員叱吒風雲的老將怎好與這老家夥理論,索性充耳不聞,管他怎樣說。
拖林得意哈哈大笑,雙手叉腰不可一世,環顧滿帳上下洋洋自得:“好,好,看樣子,沒有人會和老夫搶這前鋒一職了,好!”
瞧出平陽的無奈,周豐心下一喜,他是天子麵前的紅人,自忖這與他並無交情的老將也該賣些麵子,於是拱手長揖笑道:“老侯爺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接下來便是年邁體弱了罷?”拖林把怪眼一翻,凸著肚子哼道,“老夫自與武人一眾兄弟子侄說話,我等都是年老體弱的人,戰死報國那痛快的很,甚麼安穩周全,幹你娘底事?”
周豐一愕,怒容滿麵便要發作,霍然間,拖林按住刀柄森然張目喝道:“神都有個勞什子鬼才子社,這些日子整日借西南不穩發揮異族不能同心之聒噪,竟敢將步真氏並列黨項李繼遷之流,敢是你這廝出的力麼?”
此言既出,一時滿帳駭然,平陽忙要安撫,拖林掌刀在手,厲聲道:“自壯宗皇帝時我部內歸大唐,無一時不秉承額吉可汗教養,血誓為我朝效力族滅人死也不生反叛之心,至如今,步真部好漢子的血,與唐人好漢子的血都灑在大地上,融成了皇帝陛下胸懷般的大海河流。此正值智慧勇武的公主殿下把太陽一樣耀眼的大唐指上明亮的道路之時,步真氏男子願馳駿馬,女子願每天喂養雙倍的茁壯嬰孩,就連老人也情願把自己的兒子和兄弟送到軍中以為前鋒死士,你們這些讀書的,怎麼能說這樣誅心的話?”
頓了頓,拖林又傲然道:“自步真氏祖上三代到今天剛出生的嬰兒,都是在我們的龍旗上用刀槍和敵我的鮮血染了忠誠的勇士,你們這些隻讀了幾天書就把自己當棟梁勳略的弱者,怎麼配說這樣的話的身份?”
訓斥完周豐,拖林舉起了自己的手,向平陽道:“公主殿下,你的智慧和胸懷,如同皇帝陛下的仁慈一樣,隻要有太陽的地方,就有你雄鷹一樣的目光,步真氏的忠心,在額吉可汗馬頭前許下的承諾,殿下一定會看的清清楚楚,我願意再次用我的鮮血,向公主殿下表達我的忠誠和決心。”
刀鋒過手,拖林的鮮血染紅了他早就備好的白綢。
事已至此,平陽隻好再次收下。
步真氏口中的額吉可汗,就是中興大唐的吳王了,當時內附大唐的降部甚多,然吳王最是厚愛的,便是吃苦耐勞堅韌卻弱小的蒙兀室韋部了,是部感其德,以例尊吳王為本部可汗,當然,這個稱呼是本尊當年的長公主的,隻是長公主是為女兒之身,又與同被尊為可汗的吳王幹係匪淺,加之朝堂裏紛紛擾擾諸事繁雜,這樣的尊號方漸漸在步真氏族人口中成了吳王本人。
在步真氏心中,額吉可汗是神祗般的傳說,誰敢有半分玷汙?將額吉可汗拿來發誓,那便是最認真的誓言了。
至於吳王為何自一開始便那樣厚愛步真氏,額吉可汗為何在當時聽說小小的蒙兀室韋一部就在軍前百裏之外時決意以十數年光陰感化教養,至今已無人追問了,倘若敢有人質疑額吉可汗的用意動機,步真氏十數萬人便與此人不共戴天。
便是平陽也不敢那樣去猜想。
勸阻了平陽就勢要卸幕府落在中軍處的權力,拖林反而阻撓了,態度十分堅決。
不解他的用意,隻好都順著他的心,至此罷了,拖林又來糾纏,好歹搶了個中軍前營左衛的職責,這才歡天喜地立在楊業之後不來折騰了。
如此,李成廷方敢再提舊事:“如今南漢北伐,北燕南下,西南不穩,東海有動,兼且契丹大軍莫測來去,聯軍公然引我軍入彀,上將軍有何高見?”
潘美高聲道:“事已至此,唯死戰而已,整日價商議來商議去,能將石重貴說死,劉鋹罵退麼?”
“潘將軍稍安勿躁。”李成廷笑容滿麵,“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如今我軍知己也不達,恐怕不為好。是為巡邊事使,小王自該盡心盡力,如今隴右節度使與中軍處尚未同步戰法,萬一一著不慎為賊所趁,這十數萬大軍,當全賴隴右供應輜重糧秣,怎能不事先有個聯絡通氣的舉當?”
右首裏眾將氣往心口上撞,這隴右節度使,正是以雍王身份該管吏部的李厚琮,李成廷意欲何為?
方日前先發了與弋陽侯幹係匪淺的趙典空倒賣軍械事發倉惶謀逆的案子,天子又突然加秦王勳,平陽怎能不知京西一地的戰事,也是她與這些諸侯王的戰場?若軍情大事事先為這些人得知,便是沙坡頭無彀,恐怕也要生出彀來。
可若照本性不與他說,長安教這些諸侯王造出些亂子來,輜重定不能按時抵達,糧草不到,軍心不穩,如何是好?
一時間,平陽有些心浮氣躁,一個衝動直蠱惑著她:“速戰速決!”
阿蠻待平陽的了解,恐怕天下再無幾人能與她比,隻看平陽臉頰上怒紅漲起纖手按上了案頭,顧不得此處是中軍大帳無令她一個小小的侍女不可多嘴,進一步脆聲道:“殿下,輕兵營假校尉衛央曾有提議,不如先聽聽他捎回的消息?”
沉默的帳裏,一時眾人聽個正著,李成廷厲聲道:“輕兵營之死士,軍情大事上何來正經計較?中軍帳裏,你一侍女,怎敢大言驚擾?押帳校尉,著將這賤婢梟首來!”
平陽鳳眸裏厲芒掃過,再也不忍心中的殺機,教右首裏眾將瞧見,大喜若狂,這些年來,他們已瞧明了若誅諸侯王,當今天子是靠不住,隻有將誅除這些內患的盼頭都放在平陽身上,如今,她的殺心已動了。
拖林大步搶到左首,盯住李成廷咽喉嘿然冷笑:“李成廷,你再越俎代庖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