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賀蘭雪 第九十章 旦複故土(1 / 3)

大唐有銳士百萬,來到沙坡頭的隻寅火率區區兩百餘人,然就算隻是兩百餘人,在唐人眼裏,尤在淪陷區的唐人眼裏,那便是王師。

他有代表王師的權利。

夜深風冷,山裏不能入眠,劉旄精力旺盛纏著衛央問王師定三寨的日期,說起寨中駐軍時,劉旄臉色十分難看,拽著衛央要他跟自己去瞧:“都死了,就在山下的藏軍洞裏。”

借著雪光,又叫了侯化手下那少年,三人怪著躲開守軍盤查繞林而行到了將近後山懸崖處的半山腰裏,劉旄止步不前,神色甚是恐懼,道:“前頭就是了,我,我不敢再去看。”

這是個膽大的少年,甚麼慘狀能將他嚇成這樣?

衛央又問那少年:“你叫甚麼名字?這裏也來過麼?”

少年畏懼地往半山腰上雪地裏黑洞洞地分外明顯的地帶瞧了瞧,囁嚅著往後退,一個勁大寒顫,道:“我沒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張季。前邊,前邊是藏軍洞,咱們猜到同袍們教由貴那狗賊害死藏在了這裏,都不敢去看。”

教兩人在下頭等著,衛央自持橫刀往山上繞來,山內竟有一火的由貴逆黨在看守,借著山裏的風聲,山下藏著往上仰首瞧的兩個少年隻看到衛央高大的影子一路撞到了黑乎乎的那地帶似在挖鑿,麵麵相覷駭然低呼:“將上頭那一夥逆賊,他悄無聲息都殺了?”

劉旄熱切問張季:“這樣的好身手,咱們寨裏獵人中沒一個比得上的,你知道他是誰麼?王師裏果然猛將如雲!”

張季頗顯敬畏道:“他就是衛央,聽說是輕兵營裏當率正的。”

劉旄恍然:“原來是他,單槍匹馬連千軍萬馬都不放在眼裏,區區一火逆賊,那隻是送死的——喂,輕兵營是做甚麼的?”

張季一呆,這廝竟連輕兵營都不知?

遂答他:“都是犯了罪教發配進去的亡命之徒,你也想進輕兵營麼?小偷小摸可不會教送到那裏去,昨日我見著他三個人,最小的那個也有潑天的膽子,隻身敢闖東寨去說服校尉舉兵,你敢麼?”

劉旄撇撇嘴,哼道:“那有甚麼不敢——照你這樣說,侯化這廝倒還算有些麵皮,由貴殺了他一家老小,喚作是我,當時便要和他火並。”

你懂甚麼!

張季心裏一哼,轉過臉不理會這人了。

劉旄不知輕兵營,他在軍中也效力幾年了,怎能不知那是個甚麼地方?

曾見過輕兵營裏出了名悍勇的鄭子恩臨陣殺敵,你見過晴天之下有一人橫握偃月刀,盤旋在馬背上瘋了的神魔一般,絲毫不避敵軍的刀槍,隻憑自己的手快,砍斷人頭又要紛紛揚揚往半空裏拋去的瘋子麼?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沙坡頭守軍與偽魏大軍戰於城下,朝廷大軍正西征,原州大都護府遂取輕兵營來援,便在那時,鄭子恩棗紅馬鸚鵡袍立在寨前,彼時敵軍已無箭支,他便一動不動在那裏,來一個魏軍,當時一刀兩斷。來一火魏軍,偃月刀齊平過處,人馬俱裂,縱有一率魏軍來並,他也絲毫不退,馬上盤旋那刀,待殺退來敵,下馬時撿起落地的滾滾人頭,他不用馬鑾鈴,撿大的人頭馬脖子下掛著,血淋淋著實可怖。

戰後,這人一身綠袍已染為猩紅,鎧甲上滴滴答答晃著內髒器官,丈外腥風撲鼻,曾當麵嚇死朝廷裏遣來的大官。

這樣的人,行事無所顧忌,命且都不要了,還會圖甚麼?

以傳言裏看,衛央凶惡更在鄭子恩之上,看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可那鄭子恩不發瘋時,誰不讚他是一等一的俊秀人物?

由是,張季心裏認定一個道理,輕兵營的都是瘋子,不可與他等為伍。

掐指算算,大唐有多少年不曾出過單槍匹馬蕩軍如無物的人物了?劉旄聽是衛央,心中好生景仰,他奉這人是英雄,怎願在英雄麵前落了膽氣?吞一口口水,一咬牙,劉旄豹子似衝將出去,那藏軍洞裏縱有惡鬼萬千,總比教自己心裏的英雄輕視了自己的勇氣容易麵對。

藏軍洞,本是沙坡頭用以儲藏軍械糧草的地方,這裏是西征路上的中轉站,輜重糧草倘若在此運轉,須有頗有規模的地方才行,這藏軍洞,便是能容十萬大軍半月需用的地方,三五千人藏在裏頭,也並不顯著擁堵。

而衛央麵前的藏軍洞,裏頭的糧草聊聊,軍械少少,支火把往裏頭瞧,森森都是神色猙獰站臥各異的死人。

洞外本是封死的,甫進來,裏頭彌漫的熗辣的煙味教冷風一蕩,自四麵角落裏激起酸腐般的味道,那風刮過並不平滑的牆壁,帶起鬼泣般嗚咽的聲響,以衛央的膽量,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已不是藏軍洞,這是萬鬼窟。

火光所及之處,靠著牆壁彎著腰的,貼著地皮似將雙手往堅硬的石板下摳挖的,弓著腰立在地上雙手卡住脖頸作呼吸艱難狀的,形形色色遍地都是死屍。

鎧甲尚在,手中器械卻沒了,隻最裏頭蜷縮在牆角的三五個鐵甲將士,彼此執橫刀長劍,看是難以忍受甚麼,彼此互相捅死在一起的。

不遠處,隻一個著鐵甲的雙手在石壁上撐著,皮肉已翻卷了,露出裏頭森森的白骨——他是試圖摳破石壁出去麼?

一一看過去,不乏有烈性的漢子,保持著臨死那一刻時栩栩如生的憤恨與痛苦,瞪著眼張著嘴似在大罵,手中想是匆忙見由貴一夥不及盡數收去方保留著的長劍短刀,有的刺進了自己的心窩,有的橫刀刎在了脖頸,更有的將頭撞上石壁,幹涸了的鮮血順著頭與石壁接觸的地方流了一地。

滿地的屍體,都有一個同樣的姿態,那便是長大了嘴巴,彷佛臨死前一刻還在貪婪而艱難地呼吸。

這是被嗆死熏死在密封的石洞裏的原沙坡頭守軍,撿尋過去,記有百將模樣的二十餘人,率正七八人,副尉兩人,正合駐軍編製規模。

能想得到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由貴決心反叛之後,將絕不肯隨他一心委賊的原麾下,絕大多數都誆騙進了早準備成死地的藏軍洞,而後極快地封住洞口,裏頭灌入混合了辣椒麵的煙霧,裏頭人在不差之下又很快窒息了,竟無一人能從那密封並不嚴密的洞口逃出去。

而剩下的不願隨他的,比如劉旄所言他那位族叔,自然有絕對優勢的由貴能下令就地格殺了。

猜到了這個,衛央蹲下身將手中火把卡在一邊,自牆腳抓起一把尚未燃盡的黑色粉末放在鼻子下輕嗅——刺鼻的味道,與在軍中見過的用來發號炮的火藥差不多的味道。

細細一辨,裏頭果然有大量的幹辣椒。

以衛央想來,這裏頭或許還有少量的迷幻藥,也就是說,由貴對付自己曾經的麾下將士,竟不期然間用上了原始的化學武器。

將手去撫平死不瞑目的將士雙目,始終不能如願。

這是死不瞑目啊!

或許將士們在犧牲的前一刻還不能理解由貴為甚麼會對他們下手,或許他們熟知由貴的已想明白了,但當時都已沒用了。

突然,衛央飛快又抓起一把地上的粉末,他似乎明白了高繼嗣千方百計要誆中軍入沙坡頭有甚麼用意了。

站起身,走到洞口,張季與劉旄目眥欲裂,教這洞中的數千具屍體,險險駭死張季,已怒衝發梢抓緊了腰裏獵刀的劉旄一步一步走了進來,每三五步,他便會蹲下看一人,那是他認識的。

劉旄走到裏頭,又走了出來,劉旄將袖子在臉上狠狠一擦,恨聲央衛央:“將軍,康大叔死了,劉大伯也死了,他們都是由貴害死的,咱們,咱們定要為他們報仇!”

“自然,這仇自然要我們來報。不惟由貴,還有潛入寨中的契丹畜生!”衛央從未想過要用最惡毒的法子殺死一個人,在他看來,縱犯下天大的罪行,隻消將那人殺了,教他以命償命便好,然而,如今他心中隻有一個執念,抓住由貴,抓住契丹人,一寸一寸地隔下他們的皮肉,他們毒殺了多少大唐的銳士,那便割他們多少刀,不能親眼看著,親手操刀將這些畜生在極大的痛苦裏殺死,他的一心暴戾無法解散。

張季是殺過人的,衛央化作冰冷的殺機,劉旄感受不甚強烈,他卻心中了然。

這人雖隻是初見,傳言裏卻是個膽大包天的家夥,以如今他心裏的憤怒,恐怕又要行那單槍匹馬的故事,這可不行。

寨中狹窄,又無傳說中那天馬名槍,如何使得?

遂猶豫再三勸道:“既能進得寨來,必可出得去,不如我去搬請援兵……”

“不必!”衛央斷然喝道,“教這賊多活片刻便是造孽,何況這藏軍洞已為我探察,天明時,彼怎會不知?到時發作起越發的凶殘,寨中多是無辜,豈能受累?”

引二人返歸暫駐處,不見他三人恐慌起來要四下去尋的少年們都圍攏過來,衛央問劉蛟:“有膽量做成一件大事麼?”

劉蛟昂然不懼:“死都不怕,有甚麼還不幹的?將軍且說,水來水裏去,火來火裏去。”

乃命劉蛟引各族弟子三五人:“很好,你等往寨裏去,告知各家各族,王師已到,天明當複沙坡頭為大唐之土地,教各家各族點本家青壯弟子枕戈達旦,待見鎮守府上空大唐龍旗飄揚,我須見爾諸族人等持械聚攏過來。”

劉蛟甚是遲疑:“想咱們唐人,多都是有血性的,隻若有不從的,如何是好?”

衛央心如鋼鐵,教道:“你是本寨子弟,當知誰家最有骨氣,先自這裏聯絡起來,取好漢三五十也好,三五百也罷,隻管挨門挨戶聯絡過去。今我欲以本寨人手殺由貴,誅遼賊,拒十數萬聯軍於寨下,誰家不從將令,天明時你等奔走相告,甚麼惡毒便宣講甚麼,隻一條,將這一家一戶,休論平日良善,隻管搞臭他,直至不能在本寨立足也不可罷休,非得教他受千萬人唾罵鄙棄才好。”

眾少年心頭凜然,衛央又道:“我是衛央,今北上,奉持平陽公主龍雀刀,便是諸侯不從我令那也斬得殺得,我授權於你,若有抵死不從的,一刀殺了,隻說輕兵營假校尉衛央的軍令。”

授令至此,衛央森然盯著劉蛟問他:“這樣的事,你敢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