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吊燈堂奇談(2 / 3)

「我還以為你肯定是個女生呢,因為你用那麼可愛的信紙回信。不過仔細想想你的名字叫做透,當然是個男生對吧?」

「不對,不是的……我……」

看見我慌亂不已,在一旁看好戲的名取先生更提供了無謂的幫助:

「是啊,他是我的優秀助手多軌透。」

「名取先生!」

4

折回吊燈堂的路上,芳美每次回想起自己的「誤會」就會噗哧一笑。

——對啊,畢竟對方叫做透,那個人不見得是女生啊。倒不如說,這根本是個較常用於男生的名字。

若他是多軌慎一郎的孫子,這樣就說得通了。看到自己寄過去那封祖母寫的信,進而產生興趣的多軌透想在店收起來前來看一看,才會造訪這個小鎮吧。

——不過若是這樣的話,要是先聯絡我,我就能幫他帶路了啊。

一邊思考著有點近似怨言的想法,她一邊快步走回學生比往常少的星期日的街道上。

現在那個演員除妖人應該正在吊燈堂進行秘密驅魔。那位少年碰上那種場麵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而名取周一看到少年後,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好奇心在她腦裏打轉。

一方麵想到若唯有那位叫多軌透的少年,得以見到連她都無法獲準參觀的驅魔儀式,她也有種不公平的感覺;另一方麵她也期待若是名取周一的話,說不定能解開那封信的謎團。

來到之前碰到少年的轉角時,不安的心情忽然湧現。名取周一堅持獨自進行驅魔,她擅自回去的話,名取會不會因為儀式受到打擾而生氣呢?

芳美因猶豫而稍微放慢腳步,但最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她在街角轉彎,沿著盡頭處的河川往北走。到了。一來到吊燈堂的門前,她就悄悄從弓形窗窺伺裏麵。

弓形窗前堆著古老文獻與木箱,隻能從隙縫往裏看,但店內沒有人的氣息。

她輕輕伸手握住門把試著轉動,但門被鎖住了。

——已經結束了嗎?

她不安地想,難道自己跟名取錯身而過了?

若驅魔儀式已經結束,名取或許已經回到車站前。那位少年現在怎麼了呢?

不管名取的驅魔儀式多早結束,少年到達時,名取照理說還在店裏才對。他有沒有請名取讓他進吊燈堂裏看看呢?還有,看到與自己的祖父有過奇妙的魚雁往返的對象曾存在的場所,他有什麼感想呢?

芳美在門前呆立了片刻,但正當她猶豫地想,一直站在這邊也不是辦法,該回去還是該怎麼辦的時候,一個宛如圓滾滾的豬的物體大搖大擺地穿過種有成排柳樹的步道走過來。

——那是……

她沒花多少時間,就想到那是多軌透少年帶來的寵物。無論是額頭上的雙色斑紋、充滿特色的眼睛、掛在脖子上的鈴鐺,以及最重要的是它的體型,都讓人光看一眼就不由得留下強烈印象。

慢悠悠地晃到吊燈堂前來的貓,用仿佛在說「這家夥是誰啊?」的眼神仰望著她。

——是貓……沒錯吧?

仔細一看,它長著一張妙不可言的有趣臉孔,就連宛如倒過來的娥眉月般的眼睛都讓人感到可愛。芳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過來過來,乖喔。你的主人到哪裏去了?」

貓咪瞬時發出抗議似的低吼,但芳美一撫摸它的下巴,它就因無法抗拒的舒適感而渾身放鬆,感到很舒服似地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

——什麼嘛,這家夥或許意外地很可愛呢。

就在她這麼想時,突然聽到腳步聲。她起立回頭看。

「啊……」

她尋找的兩人就在那裏。

「咦?你怎麼在這?」

名取周易露出訝異的表情看著芳美。

芳美向少年報上名字後,他做出對這個名字有印象的反應。她抱著確信詢問他:

「你該不會就是……」

「嗯?」

「多軌……多軌透吧?」

少年不知為何露出張口結舌的表情。

距此數分後,芳美、名取跟多軌透少年促膝坐在吊燈堂後頭的日式客廳中。

根據名取的介紹,多軌似乎是他的助手。假設不是他隨口說說的話,這真是太湊巧了。芳美不禁再次遙想起這個世界的因緣巧合之奇。

名取介紹過少年後,他說「在這裏講話不太方便」,提議到店鋪後頭的日式客廳詳談。由於沒被趕回去,芳美暫時鬆了口氣。

「因為你的意見或許能派上用場。」

他如此說明。

打開店門前,多軌透對名取小聲抗議了些什麼,名取似乎也有回應他,但她完全聽不到談話內容。

打開門進入裏頭時,店內瞬間到處嘎噠嘎噠作響。之前的騷靈現象又發生了。

「呀!」

「安靜!」

名取以銳利的聲音喝止。芳美還以為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不由得捂住嘴。當她環顧店內,這才發現騷靈現象也仿佛聽從名取所言般靜止了。仔細一看,店裏貝紋陀螺、圍棋子等各式各樣的物品散亂於各處,明顯比今天最早跟名取一起來到這裏時雜亂許多。

「我們是為了談話而回到這裏的喔。」

「談話……嗎?名取先生跟透要商量事情嗎?」

「嗬嗬,哎,差不多啦。在這之前……」

名取環顧店內一周。

「在這些古玩之中,哪一個待在店裏最久?」

「咦?不知道耶,我並沒有這方麵的知識……」

當芳美不知所措時,名取在店內的狹窄通道上走來走去,最後拿起達摩掛軸。

「原來如此,是這位達摩先生啊。那麼你就當代表吧。」

說著,他將畫遞給助手多軌透。

「你說的代表,是什麼東西的代表……」

「別管了,到裏麵去吧。走。」

名取沒有回答芳美的問題,催她到裏麵去。少年飼養的貓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率先前往後頭的房間。

店鋪後方原本是祖母的起居空間,但現在家具已經全被收拾幹淨,變得一片空蕩蕩。有別於店裏的骨董,放在這邊的物品們似乎很聽話。

「你把達摩掛到那邊吧。笹後跟瓜姬留在那邊看店。」

指示助手少年將剛才交給他的掛軸掛到牆壁上後,名取一邊拉上隔離開店鋪與房間的紙門,一邊命令般地對某人這麼說,但芳美並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連坐墊都沒有的日式客廳中,芳美跟名取麵對麵坐下。多軌透一副無事可做似地坐在名取身旁。少年叮囑端坐在房間最深處的醜貓說:

「拜托你安分一段時間喔,貓咪老師。」

之後那隻貓就開始吃少年買來當伴手禮的河對岸甜點鋪的水羊羹。芳美還是第一次看到能這麼靈巧地吃水羊羹的貓。

「那個,透小弟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嗎?」

「是啊,他很優秀喔。至今為止,他幫了我好幾次忙。」

「名取先生!」

「那麼,透小弟今天之所以會來,也是因為名取先生嗎?」

「不,這倒不是。他今天會來到這裏完全是個偶然,我也嚇了一跳,所以才會暫時停止驅魔,聽聽他來這裏的原因。」

名取又接著補上一句話:

「看來我跟他很有緣分啊。」

「那麼,透小弟為什麼會來這裏呢?」

「這是因為……我想來看這家店一眼。」

「若是這樣的話,你可以先連絡我一下啊。」

「很抱歉。」

「啊,我不是在生氣喔。我很感謝你把我祖母的信放在心上。不過要是你有先連絡我,我就能去接你,也能帶你參觀店內。」

「我隻是臨時起意,想說從外麵看一眼就好……不過我當時應該先通知芳美小姐一聲才對。」

「他還是個孩子,請你原諒他。」

名取先生帶著愉快的語調這麼說,並摸了摸少年的頭,結果少年露出真心感到嫌棄的表情。。

「那麼,我們開始好好談吧,首先,我想問骨董們騷動的理由。」

聽到名取突然提起這件事,芳美倉皇失措。

「咦,可是,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說的……」

當她窮於回答時,多軌少年忽然插嘴:

「骨董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大型垃圾處理?」

「啊,對。不過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想我並沒有寫在信上。」

「因為回到這裏之前,我有跟他說過。你老是會突然想起事情來呢。」

名取一臉無奈地瞪過去後,少年惶恐地說:

「不好意思。」

他如此道歉。

「芳美小姐,能再說明一次給他聽嗎?這裏的古玩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廢棄品處理對吧?」

「對。我們請信譽良好的骨董商同行們前來鑒定,由他們收購有價值的物品,但是值錢的隻有一半不到。剩下的東西沒有地方可以保管,所以舅舅他們說大概隻能拿去資源回收了。」

「若是這樣的話,他們會……」多軌少年向名取詢問某件事。

「這要視物品而定。就算都是廢棄品,處理方式也各有不同。」

聽到名取的回答,少年思考一會兒後,語帶寂寥地低語:

「這樣啊……無論如何,大家最後都會天各一方。」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對他們而言,一起住在我的壺裏還好太多了。」

名取跟多軌透進行著芳美無法理解的對話。

「那、那個,名取先生該不會認為骨董們是因為不想被處理掉才會產生騷動吧?」

「這看來是理由之一……不過原因似乎不僅止於此呢。」

名取看起來好像朝掛軸裏的達摩望了一眼。

「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好像想全部一起繼續留在這家店裏一段時間。」

「留在這裏?」

此時,多軌少年問她:

「這裏感覺上是個待起來很舒適的地方呢。」

「是啊,非常舒適。我從小就很喜歡來這家店。我想兩位也都有看到吧,燈罩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這個景象看起來充滿幻想氣息……」

說到這裏,芳美忽然醒悟過來,向少年問清楚:

「你說的『舒服』指的是對骨董而言的意思嗎?」

「啊,對。」

在這裏的是除妖人以及其助手,他們的發言從頭到尾都是以文物中棲宿著靈魂為前提。芳美對自己的誤會感到有些難為情,仔細思考過後,她回答他的疑問:

「我不知道物品中是否存在著靈魂;就算有靈魂,我也不知道他們對這家店有什麼想法。不過祖母一視同仁地愛著每一項商品,對這些物品十分重視。」

「原來如此,我可以清楚明白骨董們都傾慕著芳美小姐的祖母。」

名取先生先點了個頭,然後說:

「不過那位老太太已經去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停頓了一下。

「既然如此,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吧。」

名取先生又加上這句話。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芳美覺得名取跟多軌透簡直就像一直在跟不同次元的世界交談,自己則被撇到一旁不管。此時,多軌少年又冷不防地說:

「直到結果出現為止,都不會離開這裏……」

「結果?」芳美問。

「不愧是我優秀的助手呢。你想說骨董們一直在這裏等待某件事的結果,所以才不想離開這家店對吧。真是出色的推論。」

「咦?啊,沒有啦……」

助手害臊地低下頭。

「的確,你的猜測或許正中紅心了呢。我想想喔,會不會是某種比賽的結果?芳美小姐,令祖母曾經在這家店裏玩過什麼賭博或遊戲嗎?」

話題也太跳躍了吧,芳美想。他的意思難道是,祖母以前獨自在這家店玩遊戲,但沒有分出勝負,古玩們因此不願離開這裏?可是祖母不喜歡賭博,雖然在兒孫齊聚時會陪著玩撲克牌,但她不曾見過祖母玩其他遊戲。芳美無法想像她會獨自玩這些東西。

「賭博或遊戲嗎……不,我想應該沒有。我到這裏時,祖母總是在讀舊書,或是聽收音機……」

「那麼撲克牌或將棋、西洋棋之類的呢?」

「店裏有古老的將棋棋盤跟圍棋棋盤,但是祖母本人也說過,她知道的頂多隻有移動棋子的規則,還有開始跟結束遊戲時的規定。」

「這樣啊……」

「啊,不過——」

芳美突然想到一件事,因而看向多軌少年。

「那封信該不會是……」

「啊,那個啊。」

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

「你說的是導致我的助手小弟來到這裏的那封信嗎?」

「我的祖母與多軌同學的祖父之間有過奇妙的信件交流,名取先生也聽說過嗎?」

「我剛才聽說了,不過還沒看到實物。」

說完,名取向助手下令:

「給我看看,助手小弟。」

看到多軌透攤開的信,芳美不禁發出一聲輕喊。那個彎彎曲曲、無法解讀的文字已從紙上消失,上頭出現漢文數字與簡短的一句話。

「為什麼……」

「你是因為文字消失而感到驚訝吧。哎,這八成隻是一點小戲法。」

仔細一看,彎彎曲曲的文字消失後的痕跡留下了濃沉的汙漬。

——該不會跟加熱就會浮現墨水相反,這是用一旦受到強光照射就會消失的墨水所寫的文字吧?

對於名取的話語,芳美是這樣理解的。

「不過最後還是搞不懂這些文字的意義……」少年說。

「唔,十四 之

九啊。接下來這句話也因為汙漬而無法閱讀,光靠這幾個字根本搞不懂是什麼意思呢。這跟剛才提到的某個比賽的『結果』有關係嗎?」

名取仿佛在詢問某個人似地這麼說,過了一會兒後……

「……哼,來這招啊。」

他嘀咕,好像聽到了什麼回答一樣。

「看來這家店出現家鳴的原因,跟這封信有關呢。」

他這麼說。

5

唉,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情況呢?在吊燈堂的日式客廳裏,我坐在名取先生旁邊,心裏這麼想。

沒想到我會以多軌透的身分坐在這裏。要是多軌知道的話,真不知道她會怎麼說。

「名取先生,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啊!」

進入店裏前,我對名取先生小聲如此抗議。

「因為說名起來會很麻煩吧?」

這倒是沒錯。我之所以沒有請多軌聯絡就來到這裏,原本就是因為相當難以說明來此造訪的理由。話雖如此……

打開門走進去時,店裏到處嘎噠作響,看來妖怪們正在鼓噪。

「呀!」

「安靜!」

名取先生用銳利的聲音喝止妖怪們。

「滾回去滾回去!」

「又想吃苦頭了嗎,小鬼!」

「我們可不會離開這裏喔!」

妖怪們七嘴八舌地大罵。

「我們是為了談話而回到這裏的喔。」

「談話?……意思是說,你打算傾聽我們的想法嗎?」

「嗬嗬,哎,差不多啦。在這之前……」

名取環顧店內一周。

「在這些骨董之中,哪一個待在店裏最久?」

「那就是咱了吧。」

達摩掛軸回答。

「原來如此,是這位達摩先生啊。那麼你就當代表吧。」

「好。你們就交給咱吧。」

「沒問題嗎,老爺子!」

「別被人類騙羅!」

名取先生將掛軸交給我。

「別管了,到裏麵去吧。走。」

他這麼說著,並催促困惑的芳美小姐進入店後頭的日式客廳。

「你把達摩掛到那邊吧。笹後跟瓜姬留在那邊看店。」

命令式神並關上紙門後,他在客廳中央彎身坐下。我把外帶的水羊羹交給坐鎮在房間最裏麵的老師然後說:

「拜托你安分一段時間喔,貓咪老師。」

如此囑咐後,我坐到名取先生旁邊。

「那個,透小弟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嗎?」

被她用多軌的名字稱呼,感覺真是不自在。我被芳美小姐問到來這裏的理由,我找了個牽強的借口,結果又被名取先生挖苦「還是個孩子」。

「那麼,我們開始好好談吧。首先,我想問骨董們騷動的理由。」

名取先生麵向達摩,切入正題。

「哼,我們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大型垃圾處理,哪能忍氣吞聲啊。我們的價值被低估可就傷腦筋了。」

達摩相當有代表的風範,一副想說「這是為了守住妖怪的尊嚴」似地回答。

「骨董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大型垃圾處理?」

「啊,對。不過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想我並沒有寫在信上。」

糟糕。芳美小姐聽不到達摩的聲音。

「因為回到這裏之前,我有跟他說過。你老是會突然想起事情來呢。」

「不好意思。」

多虧名取先生的配合,才勉強蒙混過關。聽芳美小姐說明骨董們的未來後,我問名取先生:

「若是這樣的話,他們會……」

他們究竟會變怎麼樣呢?

「這要視物品而定。就算都是廢棄品,處理方式也各有不同。」

有的會被掩埋,有的會被解體,若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就必須離開這裏尋找其他憑依之物。

「我等來到這裏的時期,就已經盡是遭到丟棄或是無人使用的物品了。事到如今,我們不會為自身的不幸而哀歎。不過同為有緣來到這裏的妖怪,我們現在已成好友,卻即將天各一方,實在很寂寞啊。」

「這樣啊……無論如何,大家最後都會天各一方。」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對他們而書,一起住在我的壺裏還好太多了。」

他說的肯定沒有錯。名取先生的法術會將妖怪的身體從古玩上扯下,強行封印進壺裏。雖然這意味著會剝奪他們的自由,但他們可以待在一起。

「但是老實說,無論是何者都沒有差別。」

達摩做出意外發言。

「既然依附於物品上,大家都已做好接受物品命運的覺悟。但是,我等還不能離開這裏。」

——?

「那、那個,名取先生該不會認為骨董們是因為不想被處理掉才會產生騷動吧?」

芳美小姐這麼問。

「這看來是理由之一……不過原因似乎不僅止於此呢。」

「對我等而言,這裏是個有如樂園的地方。」達摩說。

「他們好像想全部一起繼續留在這家店裏一段時間。」

「留在這裏?」

芳美露出愣住的表情。

「這裏感覺上是個待起來很舒適的地方呢。」我問。

「是啊,非常舒適。我從小就很喜歡來這家店。我想兩位也都有看到吧,燈罩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這個景象看起來充滿幻想氣息……」

說到這裏,芳美小姐忽然領悟過來,問我:

「你說的『舒適』指的是對這些骨董而言的意思嗎?」

「啊,對。」

芳美小姐仔細思考過後,如此回答:

「我不知道物品中是否存在著靈魂。就算有靈魂,我也不知道他們對這家店有什麼想法。不過祖母一視同仁地愛著每一項商品,對這些物品十分重視。」

「原來如此,我可以清楚明白骨董們都傾慕著芳美小姐的祖母。不過那位老太太已經去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等也了解這點。一子是個善良的人類。她看不見我等的身影,但她簡直就像可以感受到我們的存在一樣。多虧有她,這裏才會成為我等這些遭到丟棄物品的樂園。可是……」

達摩的聲音中帶著更深一層的悲傷。

「一子已死,那些快樂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如此,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吧。」

「啊啊,除妖人啊。隻要辦完一件事,我們就會乖乖讓你封印。但是直到結果出現為止,我等都不會離開這裏。」

「直到結果出現為止,都不會離開這裏……」

我不由得複述達摩的話語。

「結果?」

「不愧是我優秀的助手呢。你想說骨董們一直在這裏等待某件事的結果,所以才不想離開這家店對吧。真是出色的推論。」

「咦?啊,沒有啦……」

我又犯了。

「沒錯,就是比賽的結果。」

聽到達摩這句話,名取先生詢問芳美小姐祖母是否玩過什麼遊戲。芳美小姐表示她沒有頭緒後,又忽然想起似地說:

「那封信該不會是……」

「啊,那個啊。」

我也想到了。

看到我攤開的信,名取先生也陷入苦思。

「唔,十四 之

九啊。接下來這句話也因為汙漬而無法閱讀,光靠這幾個字根本搞不懂是什麼意思呢。這跟剛才提到的某個比賽的『結果』有關係嗎?」

「連這種事都不懂嗎,你這無能的家夥。你自己去找找看吧。若能找到答案,就由你來替這場勝負畫下句點。這樣的話,我等也會欣然接受你的封印。」

「……哼,來這招啊。」

名取先生接受了達摩的挑戰。

「看來這家店出現家鳴的原因,跟這封信有關呢。」

他對芳美小姐這麼說。

6

芳美被出乎意料的發展嚇了一跳。沒想到祖母的信竟然跟這家店的家鳴有關。

「芳美小姐,寫下這封信的一子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請你盡量詳細告訴我們。」

「我祖母嗎?對我們來說,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外婆。」

「她在哪裏出生的?」

「就是在這個家。這裏原本是由我的曾祖父經營。祖母自幼就一直幫忙看店,所以才會變得很了解骨董。」

「她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我記得……是二十三歲左右。」

麵對名取連珠炮似的問題,芳美扳著指頭計算後如此回答。

「祖父是個與古董完全無關的普通上班族。他在學生時代對這家店的活招牌,也就是對祖母一見鍾情,頻繁上門追求後得到首肯,入贅到我們家。家母曾經告訴我,雖然祖父的競爭對手很多,但祖母是獨生女,因此能達到『願意入贅』這項條件的祖父便得到她的芳心。祖父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聽說他們是一對感情相當和睦的夫妻。」

「那麼,除了骨董的知識以外,令祖母有受過其他教育嗎?」

「我想應該沒有。一方麵大概是因為祖母在經營這家店的同時,還要養育舅舅、阿姨跟家母,過得十分忙碌,但是一方麵也是因為她的生活基本上受到這家店束縛……甚至除了前往骨董市集與交換會以外,我不曾聽說過她出門旅遊……我想她應該度過了平凡而平穩的一生。」

「這樣啊……」

名取沒有得到線索,陷入沉思。

「不過既然如此,她跟慎一郎先……慎一郎爺爺是在何時何地認識的呢?」

多軌少年提出疑問。

「不知道呀。留在我們家裏的信中,年代最久遠的是四十年前的信,或許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

「所以那時候令祖母已經結婚了吧。」名取說。

「光靠這些情報,線索還是不夠。要是至少能知道別封信上的數字就好了。」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

芳美想起正好有把抄有祖母日記中數字的筆記本帶來。

「這能派得上用場嗎?」

名取接過筆記本迅速翻閱。

「大有幫助。」

然後他這麼說。

「這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吧?左邊這欄紀錄的是慎一郎先生寄來的信,右邊是一子夫人在寄出去的信裏寫的數字嗎……」

「名取先生,你有看出什麼名堂嗎?」

「這個嘛,最初的數字是四

十六,下一個是十六

之 十六,接下來是三

之四……」

「好像不具規則性呢。」

「慎一郎先生寄來的信上,在數字前寫著●的印記對吧?」

「如果是印記的話,這封信上也有,你們看。」

多軌少年出示自己帶來的信。那上麵確實寫著「〇

十四 之 九」。

「最大的數字是十九。這樣啊,原來如此。」

名取突然站起。

「我明白羅,華生。」

他對助手這麼說。

「真的嗎,名取先生!」

「我去把原本應該在這裏的東西找過來,你們兩個留在這裏等。」

說完,名取拉開紙門,走向塞滿古玩的店。

但在名取拉上紙門的瞬間,店裏傳來嘎噠嘎噠、嘎噠嘎噠的巨大家鳴。

「名取先生!」

華生少年站起來,拉開紙門奔入店內。

「別過來!」

名取的聲音響起。

芳美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名取先生、透小弟!」

正當芳美也想跟著跑過去時,她的腳被某人從後方抓住,讓芳美摔了一跤。

——咦?

一個渾圓的物體從倒地的芳美背上越過,飛奔到店裏。

——貓?

少年飼養的貓一衝進店裏,就有聲音響起:

「住手啊,老師!」

緊接著她聽到多軌「嗚哇!」的叫聲。之後有個仿佛有人倒地的聲音響起,店裏的騷動戛然而止。

芳美總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進店內,發現多軌透倒在泥土地板上。貓咪在他身旁注視著他。

「透小弟!?」

「真拿你們沒辦法,我明明就說不要過來啊。」

「透小弟,振作點!」

她跑過去扶起他,但他似乎已經失去意識。

「他沒事……大概吧。他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柔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店裏比剛才更加淩亂。尤其是所有書本與卷軸都宛如遭到強風吹襲般書頁攤開,四散在地。

「我想稍微借用一下這個,結果好像遭到誤會了。」

說完,名取出示給她看的是個老舊棋盤。

「你是說棋盤嗎?」

「是啊,一子夫人跟慎一郎先生的勝負就是指這個。」

芳美一驚。棋盤上有著縱橫各十九條線,原來那個數字標示的就是俗稱十九路棋盤的棋盤上的落子位置。

「慎一郎先生的●代表先手,一子夫人的〇則是後手。」

芳美對這個棋盤有印象。這是一直放在收銀台旁邊的東西。上麵總是整齊排放著棋子,但她一次也不曾見過祖母移動它們。

「不可以亂碰這個喔。」

記得在她惡作劇地將棋子打散著玩的時候,她曾經被這樣責罵過。

「令祖母過世前,棋子應該都還整齊排放在上麵,但後來被你的親戚們收起來了吧。」

「不過祖母根本不會下圍棋……」

「或許她在私底下偷偷學過喔。」

是這樣嗎?若是如此,就表示祖母對她們這些兒孫說謊嗎?

「總而言之,我想差不多該做個了結了。」

「了結?」

「意思就是說,由我來分出勝負。」

說完,名取又說:「對了……得找個能成為媒介的東西。」

名取的視線停留在芳美胸前的捕夢網上。

「你戴著一個好東西呢。能跟你借用一小段時間嗎?」

「咦?這個嗎?」

名取請芳美拿下胸前的護身符項鏈並接下,與放在棋盤旁的棋罐兩相對照後,他點頭說:「這樣多少能有點幫助吧。」

「剛才那本筆記先借我用一下喔。芳美小姐,麻煩你趕快把令祖母的日記與慎一郎先生寄來的信拿過來。」

「咦?可是……」

「拜托你了,請快點拿來!」

芳美搞不懂狀況。她其實想留在這裏把來龍去脈問清楚,但是發生了某件事使得多軌透倒地的事實,為名取的指示帶來急迫感,催促她采取行動。

「我明白了,我馬上拿過來。」

說完,她衝出店外。「或許自己是被委婉地打發走了」,這樣的想法瞬間掠過腦海,但都已經離開店裏,她也不能再轉身回去,因此她決定就這樣跑回家。走到店外關上門時,從中傳出名取銳利的聲音。

「我應該說過,要是傷害到我的朋友,我可不會容情。」

而在她回來的時候,不出所料,一切都已結束。

7

嘩——嘩——嘩——

——雨?

門上的鈴鐺「叮鈴」一響,有人走進來。

店鋪深處有張收銀台,一個年輕女孩在那裏看書。

——芳美小姐?

不對,雖然相像,但仔細一看就知道有所不同。女孩稍微抬頭看向客人,但她不甚在意地再度將視線垂到書本上。客人是個學生。女孩跟學生都穿著好像會出現在老片中的襯衫。

——這是文字妖讓我看到的夢?

(夏目,快醒醒……夏目!)

(喂,夏目,給我振作點!竟然會被小嘍羅們幹掉,真是沒用!)

遠方依稀傳來名取先生跟貓咪老師的聲音。

我想起來了。說完要我們在客廳等之後,名取先生進入店裏,接著我聽到嘈雜的聲音與超過百隻妖怪的痛罵聲,於是我也追著他進入店裏。

一打開紙門,就看到玻璃扁珠、貝紋陀螺、將棋棋子、圍棋棋子等等全都被當成飛鏢,朝名取先生砸過來。即便是名取先生也陷入了苦戰。

「別過來!」

妖怪們也把飛鏢投向我。

「嗚,住手——」

接著老師衝進來,變化成大妖怪的模樣。要是老師在這裏使出全力就麻煩了。

「住手啊,老師!」

事情就發生在我如此叫喊之後。整家店的書籍與卷軸一起嘩啦啦地翻開,從中飛出無數文字妖。這是棲宿在一子夫人所寫信件中的文字妖無法比擬的龐大數量。超過百隻的妖怪們的力量,成了讓文字妖動起來的原動力。

嗡嗡嗡嗡嗡嗡,一大群黑色文字朝我的眼睛飛來。眼前剛陷入一片黑暗,馬上就有一股劇痛從眼裏竄過,衝擊傳遍全身。

我當場倒下,憤怒的老師發出駭人的咆哮,讓周圍的妖怪靜了下來。我的記憶到此為止。在那之後意識逐漸模糊,我似乎就此昏了過去。

夢中的學生在店裏慢悠悠地東看西看。天花板的燈罩將店內染上幻想般的彩虹色澤。學生來到收銀台附近時,女孩終於抬起頭,看向客人的身影。

「哎呀,學生大哥,你渾身濕透了呢。」

「不好意思,因為突然就開始下雨。啊,不過我並不是打算隻看不買。」

「沒關係呀,就算隻是看看也可以。你就在這邊躲雨吧。對了,要不要借你傘呢?」

「不用了,我不是這附近的學生。」

「這樣啊。」

女孩說著「請用這個」,並將手巾遞過去,學生道謝後就開始擦拭濕掉的衣服。

「那麼,你是來這邊旅行之類的嗎?」

「是的,我有事到丘陵上的大學一趟。我聽說那裏保管著許多有關妖怪的文獻,所以前來請校方讓我看看。」

「妖怪嗎?」

「對,我的夢想就是見到妖怪。」

看得出那位學生的眼睛閃閃發光。

「原來也有這種有趣的研究呀。」

「所以要是有什麼跟妖怪有關的文獻,或是所謂有妖怪憑依的骨董的話,能給我看看嗎?」

「跟妖怪有關的東西啊。」

女孩輕巧地離開收銀台,開始翻找起那附近的骨董。

「這個如何呢?」

女孩從後頭拿起一個擺設給他看。

「這是麒麟像喔。與其說是妖怪,不如說是瑞獸呢。」

「瑞獸?」

「說是神明的使者,你就懂了吧。」

「哎呀,真抱歉,我還在實習。」

女孩顯得有點難為情。

「要不然就是那下麵的古老卷軸,裏麵說不定會有些什麼。」

推開幾個堆得高高的箱子後,古舊的棋盤與棋罐出現在下方。為了要拿下方裝有卷軸的箱子,女孩用雙手拿起裝有白子與黑子的棋罐。

「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棋盤拿起來一下。」

她這樣拜托學生。學生拿起棋盤後,四處張望尋找放置處。旁邊有一張新藝術的氣派桌子,於是他把棋盤放上去。女孩正要將棋罐放到一旁時,她跟轉過身的學生肩膀擦撞,發出「呀!」的一聲,在踉蹌的同時弄掉了棋罐的蓋子,一個黑子從中掉出來。

「啊,對不起!」

黑子像陀螺一樣在棋盤上不停打轉。即將從邊緣落下的那一刻,棋子突然轉向,再度轉回棋盤中央。

「哎呀。」

兩人盯著棋盤上棋子的舞蹈好半晌,但不久後把棋罐放到桌邊的女孩「嘿」的一聲,手指按下去停住棋子。

「哦。」學生發出欽佩的聲音。

這是因為棋子恰好停在從女孩的方向看來的右上角,從邊緣數來第四條線的交點——被稱為「星位」的小黑點位置。這是※初手定石的一種,但女孩隻是稍微聳了聳肩,準備再次回到工作中。(譯注:圍棋中經過無數棋手長久以來的經驗累積,形成在某種狀況下雙方依循的固定下法。)

學生則是望著棋盤盤麵好半晌後,怱地拿起白子,放到黑子的對角線上。棋盤發出「啪」的悅耳聲響。那個聲響讓女孩回過頭,凝視著盤麵。女孩拿起黑子隨意地,真的是隨意地將棋子放到角落。

學生發出「唔」的沉吟,並將白子放到其對角線上。棋盤四角各自有黑白兩顆棋子分占。看到這一幕後,女孩再次隨意放下一顆黑子。學生再度沉吟,並放下白子。

啪……啪……啪……

令人愉快的聲音響徹店裏。燈罩的彩虹光芒搖曳蕩漾,夢幻地籠罩住兩人。不知不覺間,兩人完全忘記原本在尋找與妖怪有關的物品,隔著棋盤麵對麵。

在初盤對戰中,或許是因為兩人都遵照定石下棋的緣故,進行得節奏明快。學生總是看到對方的落子後,發出「唔唔」的沉吟然後放下棋子,女孩卻完全沒有顯露出思考的模樣,看起來好像一直都是隨手一放。有時候她也會停頓下來,拿著黑子動也不動,但就算在那時候也一樣,與其說她在思考,她更像在靜靜等待明白落子位置的時刻到來。接著在某個瞬間,仿佛有天敢降臨般,她會漫不經心地將棋子「啪」的一聲放下。她始終都維持這種狀況,然而即使如此,她似乎不知為何下得還算有模有樣,與她對戰的學生對每一手都會發出敬佩或訝異的呼聲。

「其實我才剛開始學圍棋。」

學生找借口似地這麼說。

「像這樣陸續放下棋子,之後就會產生根本沒有預料到的反應對吧?這點實在很有趣。我認為圍棋就是要傾聽這種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的遊戲。」

「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

我也能模糊地理解學生話中的意思。我好歹也具備某種程度的知識,知道圍棋這種遊戲簡單來說就是種圍地占位的戰鬥,因為以前田沼曾教我下圍棋。田沼對將棋跟圍棋都很熟悉,但就算聽過他的說明,我還是覺得圍棋很難。比起規則,我覺得更難的是戰術跟戰略。初盤是圍繞著四個角落的攻防。棋子乍看之下被陸續放在毫無關係的分散位置——然而田沼說,這是為了讓自己奪下角落陣地的攻防——在棋盤這個小宇宙的邊緣,黑子與白子的想法擦撞出激烈火花。困難的地方在於,進行到某種程度後,原本為了在別的地方進行攻防而放下的棋子,會陡然跟其他地點的占地大戰產生關連。

「而打從一開始便有意圖地放下棋子,就叫做『布局』喔。」

我回想起田沼這句話。然而透過眼前的對局實際看到這個景象,我覺得這除了完全的偶然以外不做他想。棋局中肯定也產生了很多連實際放下棋子的本人也沒有預料到的反應,宛如在重現發生在這個世界各處的各種事件一樣。在全然不同的地方生活的人們,因奇妙的緣分而意外產生聯係,而在我看來,圍棋這種遊戲就像是在棋盤上有如寫生一般,重現這種發生在全世界的偶然與必然的共鳴。

下著下著,局麵從棋盤邊緣的對戰,慢慢發展成在中央的競爭。在這種情況下,棋子與棋子之間的糾纏變得更為複雜,無論是學生還是女孩,都變得要隔一段空檔才會下出下一手。

「唔。」

正當學生拿著白子,猶豫該放在哪裏才好的時候,「當——當——」幾聲,柱鍾告知傍晚的降臨。學生回過神來,看向時鍾。

「糟糕,火車的時間要到了。」

「不好意思,似乎是我拖到你的時間。」

雨似乎早已停止。

「我才是,完全下得入了迷。那個……你真強呢。」

「我的下法有符合章法嗎?」

「是啊,那當然。招招都是精通定石的妙著,我嚇了一跳。」

聽到這句話,女孩也露出看似有些訝異的神情。

「你有跟哪個人學過嗎?」

「不,我……」

女孩含糊其辭,稍微聳了聳肩,露出微笑。學生好像難以理解這道微笑的意義,有些困惑地歪過頭,但最後他似乎更在意時間。

「抱歉沒能下完,我下得很開心。那麼再會了。」

「我才是,隨時歡迎您再次光臨。」

學生打完招呼就打開門。伴隨著「叮鈴」的鈴鐺聲,放晴後的街道氣味微微飄進來。然而當門宛如要遮掩住學生離去的背影般關上後,店裏再度回到寂靜的世界。

女孩輕聲歎了口氣。

為了收拾棋盤,她抓起幾顆棋子,但她忽然念頭一轉,將棋子放回原位。她仰望四周。女孩的視線仿佛在尋找某個人似的,在店裏徘徊。

「爺爺……?」

之後她好像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一樣地搖了搖頭,再次回到收銀台,視線落到讀到一半的書上。

她眼中大概隻看得見從天花板垂下的幾個燈罩吧。但是我看得見一直坐在燈罩上旁觀學生與少女對戰的小妖怪們的身影。

接著就像電影切換場景一樣,周圍的景象同時淡出淡入。那裏同樣是吊燈堂店內,但跟剛才的氣氛有些不同。有幾個商品的擺放位置改變,門跟窗框的油漆也變得十分斑駁。有位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坐在收銀台。雖然年紀增長,但她臉上仍殘留著年輕時的麵容。她是剛才的女孩。女孩跟學生對戰時放置棋盤的那張桌子不知是否已被賣掉,到處都找不到。

「叮鈴」的鈴聲響起,門敞開了。

走進來的是一位戴著帽子的紳士。女性一邊哄著嬰兒一邊抬起頭,瞄了客人一眼。紳士欣賞著眾多古玩,同時慢慢走向店鋪深處。

看到以前放著那張新藝術桌子的位置,現在放的是塞滿破破爛爛的椅子、陶盤跟馬口鐵玩具的木箱後,我聽到紳士的口中發出聽似寂寞的歎息。

然而再往裏麵走,來到收銀台附近時,紳士的臉色變了。

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凝視的那道視線並非傾注於抱著嬰兒的女性身上,而是她身旁的物品。那裏放著依舊保持在當時局麵的棋盤。黑白棋子宛如停下流動的時間在此等待他一樣,保持與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狀態停留在棋盤上。

紳士輕輕發出「啊……」的不成聲叫喊。他的手微微顫抖,很快就因湧現的淚水而淚眼迷蒙。一看就知道有某種難以抑製的感情在紳士心中沸騰。

「?」

抱著嬰孩的女性一臉困惑地看向紳士。

紳士脫下帽子,讓女性看到他的臉。女性凝視著被沒刮的胡子覆蓋的麵容,以及淚光閃爍的溫柔眼眸後,忽地莞爾一笑。

「你有趕上火車嗎,學生大哥?」她說。

「是的,托你的福。」

「那就好。」

與二十年前毫無二致的虹色光芒包覆著兩人。

啪……啪……啪……

過一陣子後,吊燈堂中再次響起將棋子放上那個棋盤的悅耳聲響。

「看來你已經結婚啦。」

「是呀。學生大哥你呢?」

「我也結婚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光臨了。」

「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

「你還在尋找妖怪嗎?」

「是的。我打算用一生去尋找。」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呢。」

「是啊。」

然而這次兩人的對局花的時間並沒有像從前那麼長。白子慢慢支配整個局麵,逐漸控製住中央的戰局。

「啊……」

不久,紳士拈起白子,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

「怎麼了嗎?」

「下了這子後,就是我的勝利了,大概吧。」

「是這樣嗎?」

紳士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女性。

「我不懂規則。」

紳士露出嚇了一跳的表情凝視著女性,但不久後,他似乎將之解釋為一點小玩笑,或是單純指比賽的結束方式。

「圍棋棋局的結束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在其中一方承認戰敗,說出認輸的時候,另一種是像現在這樣已無落子處的時候。」

說完,紳士放下最後一子。

「棋局結束了吧?」

聞言,女性疑惑地歪頭,這是因為棋盤上依然留有許多空間,但紳士說明道,這些是放置的棋子被提走後空出來的位置,或是明白就算放下棋子也會被對方提走,因此無法落子。女性一邊對他的說明連連點頭,一邊帶著似懂非懂的神情傾聽。

「無處可下時,下出最後一手的那方就要問『棋局結束了吧』,此時另一方要回答『棋已下完』,這樣對局就會結束。」

「那麼,棋已下完。」

女性回答。

根據紳士的說明,在圍棋棋局中放下最後一子後,有個用來判定勝負的小儀式,要將從對方那裏提走的棋子填入對方的地,並移動棋子形成漂亮的長方形,以便於計算地域。經過整地後,連我也能一眼看出白方的地城比黑方大。

「呃,白方一〇九目,黑方九十六目,相差十三目,算上※貼目後相差十八目半,是我贏了。」(譯注:為了消除黑方先手的優勢,黑方需補貼白方一定的目數,相關規定隨時代及地區各有不同。)

「是呀,總算分出勝負了。」

女性欽佩地露出微笑。

然而我看得見對這個結局無法心服口服的存在。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時候下在天元是錯誤的一手。」

「不,錯在那前三手的※長,那時候應該用尖。」(譯注:「長」是將棋子下在鄰接自己原有棋子的位置,「尖」是下在原有棋子的斜線上。)

「不可過度拘泥於角落。我明明說過要舍棄那裏,早點前往中央啊。」

「所以我才說要用※反提啊!」(譯注:雙方在一回合內的連續提子。)

旁觀的妖怪數量已增加為二十年前的數倍,這是因為古玩的妖怪們受到這家待起來很舒適的店吸引,陸陸續績聚集過來。他們一邊吵吵鬧鬧,一邊將落子位置告訴不知道規則的女性。

但是,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呢?

秘密就藏在懸吊在天花板上的燈罩中。小妖怪們調整燈罩的角度,讓光照到棋盤上。凝聚起綠、紅、藍這三個光的三原色後,棋盤上就會出現白點。二十年前,不懂規則的女孩大概以為是自己臨時起意,試著把棋子放到那個位置看看,結果碰巧成了符合定石的落子。然而這次給予她指示的妖怪太多,人多誤事,所以一下子就被打敗了。

「那個,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讓我買下這個棋盤作為紀念嗎?」

紳士說。

「以前來的時候我也什麼都沒買,實在很不好意思。」

「若是這樣的話,這邊有個好東西。」

女性沒有拿起棋盤,而是從架子深處拿出古籍之類的物品交給他。

「我想你或許哪一天還會光臨,所以就保留起來羅。聽說這是與江戶時代妖怪有關的文獻。」

「哦哦!這個是!」

紳士亮起少年般的眼眸。

「當然,把棋盤賣給你也是可以……不過這其實是以前家組父常用的物品。」

「啊,是遺物啊……」

「也不是那麼了不起的東西,不過我小時候常常看到他坐在收銀台後頭獨自下棋。」

「他可不是在獨自下棋喔。是咱在當他的對手。」

從燈罩垂掛下來的一個小妖怪這麼說。

「那時候還隻有咱一個妖怪。」

當然紳士與女性都聽不到這道聲音。

「其實不管是上一次還是這次,我都覺得或許是祖父在引導我下棋。」

「這樣啊……」

女性書盡於此,因此紳士似乎單純隻認為這是某種譬喻。

「真是令人不舍呢。」

紳士提議:

「如果方便的話,再下一局如何呢?」

「咦?」

「正如所願!怎麼能在一路挨打的狀況下結束!下次一定會贏過你。」

妖怪們興高采烈。

「不過我今天其實也沒有時間,因為我跟一個聽說在鄰鎮目擊到妖怪的人有約。所以,這麼做如何呢?」

紳士在便條紙上寫下棋盤的交叉點位置,於邊緣標上數字。問過這家店的地址與女性的姓名後,他買下文獻回去了。於是,多軌的祖父——慎一郎先生與芳美小姐的祖母——一子夫人之間的書信往來就此開始。

文字妖也像播放跑馬燈一樣,讓我看到一子夫人之後的事情。

這大概是慎一郎先生離開的幾天後吧。從外頭的信箱拿著信件走回來的她拆封讀了數字後,滿臉喜不自禁地將一個黑子放到位在收銀台旁邊的棋盤上。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卻沒有像以往一樣看到光點。

「這時候在對角線上落子才符合定石!」

「不,放在正下方更為合適。」

「汝等根本就不懂。圍棋是種必須預測到之後好幾步的遊戲啊。」

妖怪們開始吵嘴,遲遲沒有結論。對此一無所知的一子夫人端正跪坐著,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棋盤等待。結果妖怪們幾天後才得出結論。

傍晚,起身準備關店的一子夫人不經意地一看,發現在夕陽餘暉照耀下,閃耀的燈罩虹光照亮棋盤,指示出唯一一個白色的光點。一子小姐等待已久似地發出歡聲,馬上拿出信紙與信封寫回信。

隨著棋局的進展,以這種形式開始的信中對弈的思考時間漸漸陷入長考,或許也是因為慎一郎先生熱愛旅行,收到回信的間隔愈變愈長,她在不知不覺間——而慎一郎先生恐怕也一樣——習慣了這種步調,因此這在往後成了一場持續將近四十年的漫長棋局。肯定是因為這種悠閑的節奏很適合兩人的個性吧。看到一子夫人每次收到信件就露出生氣蓬勃的笑臉,我心裏這麼想。

一子夫人臉上的皺紋年複一年地加深,家人的數量也逐漸增加。從前的嬰兒有了弟弟跟妹妹,他的妹妹又生下了女兒——也就是芳美小姐。

棋盤上的交叉點緩慢而確實地被覆蓋。兩人應該都厭覺到終局將近了吧。書信往訪的間隔變得更長。有時候即便在妖怪們指一不了下一步棋,一子夫人也抄寫在信上後,她也會將之放進信封裏,過好幾天都沒有寄出去。她似乎希望能盡可能延長這場對弈。

然而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了。收到來自慎一郎先生的最後一封信,將黑子放到數字所示的位置後,一子夫人忽然露出心中一驚的表情。大概是因為在長久以來的交流中,她幾乎記住規則了吧。也或許是因為她在那次說明中,唯獨清楚記下了棋局結束的方式也說不定。一子夫人將妖怪們指示的位置寫在便條紙上,再加上「棋局結束了吧」的簡短一句話,放進信封裏。但一子夫人沒有將之封緘,而是放入抽屜沒有寄出。她不時拉開抽屜,打開信封往裏望,然後嘴角泛起寂寞的微笑,再次將之折起。這種事情重複了好幾次,最終還是沒有寄出去。

過了好幾年後,一子夫人收到一張黑邊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訃帖。大概是多軌家的哪個人根據慎一郎先生的通訊錄寄來的吧。一看到內文,一子夫人鬆手放開明信片,當場痛哭失聲。不久,站起身的一子夫人從收銀台的抽屜裏拿出沒能寄出的信,輕聲說了一句話:

「對不起。」

信件又被放回原本的抽屜。那張訃帖明信片被收到明信片盒,但整個盒子在大掃除時不知所蹤。一子夫人過世後,親屬們並沒有找到那個盒子。

那件事正好發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訃告寄達的那一陣子。年紀尚幼的芳美小姐到祖母的店裏玩,調皮地將棋盤上的棋子弄得七零八落。

「喂!芳美,你在做什麼!」

一子夫人舉起手來大罵,鮮少被罵的芳美小姐當場哭了出來。一子夫人馬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放下手來抱住芳美,對她說:

「不可以亂碰這個喔,芳美。這些黑子跟白子中,充滿奶奶跟某個人的回憶。」

一子夫人一邊這麼說,一邊拿出自己的日記,按照記錄在上麵的數字,仔細將棋子排回原狀。芳美小姐不知不覺間在祖母的腿上睡著,但一子夫人仍繼續說:

「奶奶覺得啊,人的緣分很不可思議。奶奶跟多軌先生在這一生之中,僅隻直接見過兩次麵,但我卻自然而然覺得他是在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好友。多軌先生為了躲雨而跑進這家店是種偶然,那時找到棋盤也是種偶然,但其中也隱藏著一些使事情如此發展的理由唷。多軌先生是為了研究妖怪才來拜訪山上的大學,而我那時之所以會把棋子放到棋盤上,也是因為回想起爺爺的事情而心生懷念……所謂人與人的緣分,一定是在側耳傾聽、留意到這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之後誕生的。所以呀,芳美,你也要豎起耳朵來聆聽這種人之間的緣分。即便是一生中隻見過一次的人,那個人跟你或許也有某種奇妙的緣分連結。」

年幼的芳美小姐連自己哭過的事情都忘了,舒舒服服地睡著。但是祖母的話語一定傳達到芳美小姐的內心深處了吧。我想一定是這樣。

在那之後,超過十年的時光飛逝,一子夫人上了年紀,開始病痛纏身,不時住院。在這種時候店就會關起來,被留在黑漆漆店內的妖怪們閑得發慌。仿佛希望受到隨便哪個人關注般,他們偶爾會引起家鳴、大吵大鬧,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就在此時,原本在住院的一子夫人回來了。妖怪們十分欣喜,但是一子夫人早已沒有獨自開店的力氣。她其實是拜托了醫院的醫生讓她回到這個家。她說既然要死,她想死在這裏。

在白天時,親戚們輪流來這裏照顧她,那時候一子夫人就會硬是要求他們幫忙開店,而她會坐在收銀台後頭眺望古玩。這是她一直看著的景象。好幾個物品被賣掉,又有好幾個新的物品到來,然而每一個對她來說都是朋友般的存在。

夜裏。

店內鴉雀無聲。突然間,睡在後方房間的一子夫人拉開紙門走進這邊。

那天剛好輪到芳美小姐的母親前來照顧她,聊過孩提時期的懷念過往之後就回家了。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留在一子夫人心上的緣故吧。因某種宛如心神不寧的感覺而醒過來的一子夫人不顧現在是深夜,她來到店裏,打開店內最大的女王立燈。店裏染上彩虹的色澤。

「欸,是爺爺嗎?」

在理應空無一人的店內,一子對著某個人這麼說。

「還是說……」

一子夫人仿佛在等待周遭反應一樣暫時停下話語,接著再次開始說:

「剛開始啊,我以為告訴我放棋子的位置的人是爺爺,因為這個棋盤是爺爺一直很珍惜的東西。不過在持續書信往來、擺放棋子的期間,我慢慢發現並不是這樣……」

周圍的妖怪們傾聽著一子夫人的話語。

「爺爺常說,古老的物品中寄宿著魂魄,所以一定就是你們吧?因為我現在也能感受到一種氣息,宛如暖和又溫柔的溫度一樣充斥著四周。」

妖怪們靜靜聆聽。靜靜地,仿佛在細細品味她每一句話一樣。

接著一子夫人回到收銀桌邊,拿出日記開始翻頁。她已經沒有細細閱讀的力氣了。即便如此,一子夫人還是有如反芻至今為止的人生一樣,從最開頭仔細翻過去。她每翻一頁,即使讀不清文字,回憶似乎依舊會湧上她的胸臆。店裏超過百隻的妖怪們聚集到她的四周。

不久,當她翻完每一頁後,她的嘴微微顫動。

「謝?謝?你?們。」

日記從她手中滑落。一子夫人就這樣閉上眼睛,陷入長眠。我一直看著這一幕。不知不覺間,淚水從我的眼中滑落……

啪……啪……啪……

落子的清脆聲響讓我醒了過來。我一看,發現在吊燈堂裏,名取先生一邊看著芳美小姐的筆記本,一邊坐在收銀桌前,獨自默默擺放著棋子。他的周圍聚集著超過百隻的古玩妖怪們,屏氣凝神地注視著他。笹後跟瓜姬仿佛要保護名取先生不受妖怪們傷害似地站在那。

我了解到現在距離我昏過去並沒有過多少時間。文字妖讓我看到的夢八成像歸還名字時看到的過去一樣,隻是一閃即逝的片段。至於那麼大一群的文字妖,他們似乎全都隨著我流出的眼淚離開眼睛,我看到他們彎彎曲曲地逐漸回到散落在附近的經文古籍中。由於文字妖離去,我也變得可以看到周圍的妖怪了。

「總算起來了啊,你這體質虛弱的家夥。」

貓咪老師突然就踢中我的頭部。

「好痛,住手啦,老師。」

「太好了……從你的樣子看來,好像沒有大礙呢。」名取先生說。

「名取先生……笹後跟瓜姬也在啊。」

「哎呀哎呀,你又回到看得見妖怪的世界啦。」

名取先生說完後聳了聳肩。

「啊,芳美小姐呢?」

「她有點礙事,所以我請她離席了。你醒了那就剛好,來這邊幫忙我吧,多軌透小弟。」

「請不要再用這個名字叫我了,現在沒有必要這麼做吧?」

「那麼夏目,幫我把黑子放在我所說數字的位置。我現在正好在重現一場棋局。」

「啊,好。」

「他們所說的結果指的就是這場棋局的勝負。接下來夏目就是妖怪們的交戰對手了。」

名取先生不知道我在夢裏看過這一切,他仔細向我說明。

「等一下,那家夥說自己是那個男人的孫子,那是騙人的吧?」

不知何時被放回原本位置的達摩掛軸抗議道。

「但他們確實有些緣分喔。對吧,夏目?」

「是、是的。」

雖然沒有直接見過麵,不過我確實跟他有些緣分,畢竟他就是我直到剛才都還在夢中看見的人。

「既然這樣嘛,那就好吧。反正落子的位置都已決定好了。」

名取先生代替妖怪們跟一子夫人,我則是代替慎一郎先生進行棋局。我遵照名取先生念出來的數字放下棋子,我們擺放的棋子合計超過兩百顆。接著,放下最後一顆棋子的時刻終於到來。

「十四 之 九。」

名取先生將白子放在那裏後,他問我:

「棋局結束了吧?」

一子夫人的信上被汙痕所遮住而看不清楚的部分,寫的就是這句參雜著漢字與片假名的「▓▓▓▓了吧」。

「棋已下完。」

我回答。店裏一片寂靜。不久,貓咪老師怒氣衝衝地喊:

「喂,是哪邊贏了!」

「不要急。來吧,人類啊,快點計算兩方的圍地。」達摩催促道。

「好。夏目,按我說的重新排列棋子好嗎?」

我剛剛才在夢裏看過做法,所以大致知道怎麼做。首先把從對方那邊提走的棋子交互放到被稱為單官、不屬於任何一方地域的空白交叉點上,接著重新擺放凹凸不平處的棋子,整地成容易計算的形狀。

「這樣就行了。黑方有十、二十、三十……六十八目,白方有……六十二目。」

「黑方多了六目呢。」

「輸、輸了嗎……」

周圍的妖怪們喧鬧不休。

「不,現在的正式規則為了消除先手的優勢,黑方必須貼六目半,所以這次白方以半目之差獲勝。」

嗚喔喔喔喔!店內響起歡呼聲。

「太好了太好了!是我們的勝利!」

我忽然注意到自己正帶著一子夫人的心情看著妖怪們。覺得大喜若狂的他們令人莞爾的同時,我也品嚐著持續已久的遊戲真的已經結束的寂寥感。

「按照約定,你就封印吧。」

喧鬧一陣後,達摩爽快地對名取先生說。

「嗯,我當然會這麼做。」

名取先生將裝黑子與白子的兩個棋罐放到店內中央的地麵。他拿起蓋子,把芳美小姐戴的捕夢網護身符放到白子的棋罐上,在黑子棋罐上則把我帶來的一子夫人的信放上去,說是用來代替作為媒介的式神紙人。

「文字妖封進黑子,除此之外部封進白子,這樣沒問題吧?」

一開始妖怪們似乎無法理解名取先生言中的意義,但過了一會兒,他們都領悟了他的意圖。取代封印壺,名取先生打算將他們封印在棋子中。

「這樣啊,你要把我們封進棋子裏……這樣或許還會有跟哪個人下棋的時刻到來呐。」

名取先生開始念誦咒語。

「附於古董上的妖怪們啊,舍棄這份執著,回歸各自的玉石之中!」

力量文弱的文字妖們先穿過信件,被吸進黑石中。

之後小妖怪們陸續被吸進白予中。

「來此驅魔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謝謝你。」

最後被吸進去的瞬間,我聽到達摩這麼說。

一切結束後,名取先生把捕夢網跟信拿開,將兩個棋罐的蓋子蓋上。直到剛才都充滿四周的氣息完全消失了。

「好啦.我要回去了,幫我把這個還給芳美小姐。」

他這麼說,並將捕夢網遞給我。

「還有幫我轉告她,請她盡可能把這個留在身邊喔,助手小弟。」

名取先生指著棋盤跟棋子這麼說。我也讚成他的意見。

總算能稍喘口氣時,名取先生再度凝視著我。

「總而言之,幸好你沒事。」

說完,他帶著溫和的眼神露出微笑。

「那麼夏目,之後麻煩你了。」

「啊,請等一下啦,我該怎麼對芳美小姐說明才好?」

「麻煩你隨便應付一下羅。」

就在他打開門正要離去的那一刻。

「啊,對了對了,這件事我是沒對他們說……」說著,他指向棋罐中的妖怪們後,稍微壓低聲音說:

「『差距在六目半以下就算白方勝利』的這一條,應該沒有那麼早成為正式規則才對。在那之前好像是五目半,更之前記得是四目半……」

「那麼——」

「沒錯。若按照他們開始對弈時的規則,會變成慎一郎先生獲勝。」

「唔。」

這種狀況下,到底算哪一方獲勝啊?

「哎,不管哪一方勝都沒關係吧。」

留下這句話後,名取先生真的就這樣回去了。

店裏隻剩下我跟貓咪老師。

「哦哦,對了,那個還有剩。」

貓咪老師回到客廳掃平吃到一半的水羊羹。

「這次老師完全沒派上用場呢。」

「你有說什麼嗎,夏目!」

「不,什麼都沒有。」

說著說著,門「叮鈴」一聲打開,氣喘籲籲的芳美小姐衝了進來。

「我拿來了,名取先生!……咦?」

「啊,歡迎回來。」

「名取先生呢?」

「這個嘛……」

我輕輕歎口氣,然後對她道歉。

8

一想到最後還是被騙了,芳美就火大得不得了。

當她遵照名取所言,拿著祖母的日記回到店裏時,那裏已經沒有他的身影,唯有據說是他的助手的多軌透少年等在那。他的寵物貓待在後頭的客廳裏,依然在吃水羊羹。

根據多軌少年的說明,祖母一子與他的祖父慎一郎分出勝負後,這家店的古玩們的執著就消失了,順利完成驅魔。就算想把物品搬出去,應該也不會再發生家鳴吧。

若是平時那個具有懷疑論者的芳美突然聽到這種話,肯定不會相信。但事實上,每當來到這家店就會感覺到的奇妙氣息,現在真的已經完全消逝了。

結果這裏到底舉行過什麼樣的儀式呢?芳美甚至連推測的方法都沒有。少年的說明不得要領,隻是一個勁兒地反複說「請你放心」。

——名取果然是為了把自己趕走,才會要我拿來祖母的日記吧。

拿回捕夢網並戴到胸前時,她心中有種奇妙的騷動。

「咦?」

她發出輕輕的一聲。

「怎麼了嗎?」

少年一臉訝異地看向她。

「感覺好像有點重。」

「啊……」

「名取先生拿這個做了什麼?」

「這個嘛,呃……這個護身符好像有吸進某種東西的力量,對嗎?」

「你還真清楚呢。這個叫做捕夢網,是印地安人用來捕捉惡夢的護身符喔。」

「惡夢……」

少年稍微露出思考的神情。

「該不會不隻惡夢,好夢也會被這個捕住吧?」

「咦?」

「啊,沒有,我隻是忽然覺得要是這樣就好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變重。」

「因為好夢而變重啊……很棒的想法呢。不過是誰的夢?」

「哈哈……那一定是骨董們的夢。」

少年一臉害羞地微笑。

「啊,還有名取先生說,請芳美小姐盡量將那個棋盤跟棋罐留下來。」

「也對,這是充滿祖母回憶的物品呢。」

「而且這也是從令祖母的祖父那一代傳下來的物品。」

「咦?真的嗎?」

「啊,呃,好像有哪個人這樣說過。」

少年這次打馬虎眼似地笑了。

她跟少年與他的寵物貓一起走出店外,鎖上門後離開吊燈堂。芳美將少年送到車站,一邊思考著這次相遇究竟意味著什麼。

無論是跟名取還是這位少年,大概都不會再度相見了吧。芳美有這種感覺。

但是她覺得與這兩人的相遇有某種奇妙的緣分在牽線,而且對她的人生將會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

「所以呀,芳美,你也要豎起耳朵來聆聽這種人之間的緣分。即便是一生中隻見過一次的人,那個人跟你或許也有某種奇妙的緣分連結。」

忽然間,祖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咦?我是什麼時候聽到這種話的?

「非常謝謝你。其實來到這裏之前我一直猶豫該怎麼辦,但有來真是太好了。」

臨別之際,多軌透少年帶著爽朗的表情直視著芳美這麼說。

「我才是,請代我向名取先生說謝謝。」

對著逐漸消失在驗票口另一端的少年的背影,芳美小聲嘀咕:

「還有,幫我罵他一聲笨蛋。」

9

「夢想實現了呢。」

一邊走著,多軌一邊對我跟老師這麼說。

「咦?」

「我說的是我祖父。」

從吊燈堂回來的隔天,我就已經跟多軌說明事情的始末了。話雖如此,當時我不得不省略掉相當多的詳情,畢竟我一開始就沒對多軌說出文字妖跑進我眼中的事情,也隱瞞了除妖人就是那個演員名取周一。

我說我一到吊燈堂就碰巧遇到驅魔的現場,也聽芳美小姐說了許多往事。那封信的真相就是一場圍棋比賽。吊燈堂裏有著許多妖怪,但由於除妖人的能力高超,他們全都被封印到棋子之中。我告訴她的內容大抵來說就是這樣。

而這是在距離那天數日後的對話。這天多軌在從七辻屋回家的路上逮到我跟老師,告訴我們她收到芳美小姐寄來的致謝信。

「祖父畢生都在追尋妖怪,最後還是無法親眼目睹,但他其實一直都在跟妖怪們下圍棋呢。」

「哦,沒錯。」

「本人竟然沒發現,這件事聽起來也太蠢了吧。」老師說。

「沒有這回事喔,老師。一定沒有這回事……」

就算他沒有發現,肯定也會感受到某些事物,所以不管是慎一郎先生、妖怪們還是一子夫人都顯得那麼開心。

「是嗎?真希望我當時也有去那家店呢。」

「咦?」

「因為那是我的祖父嘛,我也想見證這一切……嗬嗬,不過我很感謝夏目同學跟貓咪老師呢。」

之後多軌忽然低聲說:

「對祖父來說,一子夫人……似乎真的是很重要的朋友。」

「咦?」

在我造訪吊燈堂的時候,多軌搜尋過家中倉庫,找到一整疊信。據她所言,信件跟看來是在吊燈堂買下的古文書一起受到一女善保存。

「因為那些東西放在箱子底部,包裹著漂亮的布……仿佛想仔細包覆住重要的回憶般收得好好的。」

多軌仿佛在懷想過去般,露出溫柔的微笑。

「對了對了,芳美小姐寄來的信有點奇怪呢。」

「咦?哪裏奇怪?」

多軌突然改變話題,讓我緊張了起來。

「她叫我透小弟耶?你怎麼想?」

「啊,這是,呃……」

多軌惡狠狠地瞪著我。

「這是指夏目同學對吧。」

「呃、嗯……對。」

之後我被逼著詳細說明為什麼會自稱為多軌,不過嘛,我全都歸咎於那個愛惡作劇的除妖人一時興起。反正這是真的。

「哎,算了。我就當作你是代替我去的吧。」

多軌這麼說,最後也原諒了我。

「芳美小姐的信上啊,寫了很棒的一段話喔。」

「咦?」

「她說『我現在覺得我跟透小弟』——就是指夏目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