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當天晚上嶽江遠就發起了高燒,送到醫院去人都已經燒得糊塗了。醫生擔心會是轉成肺炎,但好在沒有,過了幾天慢慢退了,但是醫囑留院觀察一周。

他這場病真的傷了元氣,幾天光景,人瘦下來一大圈。簡來探他時不住地歎氣,也罵,嶽江遠隻是舒舒服服窩在那裏,看書,聽音樂,心情好了就把成堆寄來的問候卡拆幾張,再支使下偶爾拿他沒辦法的簡把各種各樣的花處理掉。

唐棣文這麼忙,自然是抽不出時間去醫院的,更何況醫院裏人來人往,總有幾隻鏡頭等在病房外麵。所以當簡把以上言語以更委婉的方式告訴嶽江遠時,嶽江遠就是笑,撥開擋住他視線的頭發,點頭說好,你不必說我也曉得。

於是出院之後嶽江遠也沒和唐棣文打招呼,收拾出常用的東西搬到若幹年前買下的公寓裏,一直住到電影殺青。期間兩個人在外景地和片場還是該說什麼說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絕口不提搬出去或者另一個那些天到底在哪裏這樣的話題。當一切隻剩下工作,哪怕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很多事情就容易很多。拍片過程中兩個人不免起爭執,唐棣文會發脾氣,嶽江遠依然脾氣很好,吵完了也就過去了,隻是看在外人眼裏有點膽戰心驚。

試映會那一天嶽江遠很早就到了,為了避免和唐棣文碰麵,還格外挑了個最僻靜最僻靜幾乎是視覺盲點的角落,以至於同樣提早到的簡見他藏在那裏都笑話他未免太刻意。

他坐在這裏,見唐棣文和喬琬一前一後走進來,晚一點投資方也到了,時間一到放映廳裏的燈全部熄滅,音樂部分還沒全部完成,所有的聲效因為單調而較最後的成片更分明一些。

樣片大致播了十分鍾,放映廳裏竊竊私語已經無處不在,就連嶽江遠身邊的簡也忍不住輕輕湊過來問他:“我怎麼看得雲裏霧裏的?”

嶽江遠卻緊緊抿起嘴沒有理會。熒幕上兩個小孩正在下棋,他們坐在很高的椅子上,隨著陽光從一旁的窗子裏一格格爬上光影斑駁的牆壁,男孩子還在那裏,女孩子的身影慢慢隱去,換成一個渾身上下被黑布包起來一寸皮膚也看不見的女人,慢慢的男孩子也不見蹤影,換成年輕男子,他推倒棋盤,棋子滾了一地,小姑娘再次出現,乖巧地把棋子一枚枚地揀好,歸還原位,太陽落山,房間暗了。

這樣的效果全是剪輯的功勞。簡看得愈發迷惑,嶽江遠卻愈發專注。影片裏的男主角不斷地做夢,不斷地醒,夢裏還是夢,相對比夢的奇幻和荒謬,真實的人生似乎更加荒謬無趣。

他和人交談,絮絮叨叨沒有實際意義;約人吃飯,對方總是失約;他走在平直的馬路上,兩旁是光禿禿的麥田,汽車一輛輛從身邊飛馳而過;地鐵車廂裏,慘白燈光,空空蕩蕩;他可以輕易地從自己的夢跨進別人的,卻很難溶入別人的生活……

鏡頭又快又短,帶著不穩的躁動,這與唐棣文慣常風格簡直背道而馳。嶽江遠其實看得也頭暈,好像那些鏡頭自己都沒有拍過,就連夢中在海裏的那個畫麵出現時都沒有帶給他任何確定感。忽然,他眉頭一緊,夢境不知道又怎麼回到少年時候,兩個孩子繼續下棋,旁邊擱著整整一罐的糖,五顏六色好不漂亮。

嶽江遠心裏猛地一涼,更重的寒意從脊背處蔓延開。他起初並不知道不祥的預感哪裏來,直到他聽見片子裏的女孩說,誰贏了,就可以先挑一種顏色啊。

男孩子年紀小得多,但是棋下得好,輕而易舉勝了,笑著舉起透明的玻璃糖罐,揚著頭指指點點。

女孩子就笑,眼神卻有點緊張,細細把味道告訴他,說到白色的,就輕描淡寫,白色的是鹹味的哦。

白色的糖粒為數最多,男孩子聽到這裏猶豫了很久,然後才用那種稚氣的悲壯口吻說,那就藍色的好了。

她笑得眼睛彎成一芽新月,接下那個看起來很沉的罐子,好啊,我們接著來下。

話音未落她再次消失在薄霧似的陽光裏,糖罐打在地上,白花花的糖粒撒得一地都是。

鏡頭再轉到棋盤旁的人影時是男人在打電話,約人午餐時候見麵。他放下電話後踏著玻璃和糖走過去,視若無睹。

他坐車,半途被放下,走著走著看見那個一身黑的女人一手牽著男孩,一手牽著女孩走他前麵,他跑過去追,那三個人又在身後,他放慢腳步,他們反而越來越遠。

發覺鞋帶鬆了他彎下腰係好鞋帶,再直起身子後又在別的地方,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左手邊壁立千仞,右手邊崖深千丈,幾隻烏鴉迎麵飛來,擦過他的肩飛往遠方。

終於豁然開朗。無邊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湧來,他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如同將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麵孔模糊不清。他拉住其中一個,急問,你們去哪裏。

腳步一刻不曾停留,聲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個聲音說,看你身後。

他回頭,一個男人,騎著灰馬,就在身後。

最後一組鏡頭,是海裏的人絕望的雙眼,天空灰蒙蒙的,暗下去,也隻不過是夢境。

試映結束後廳裏一片沉寂,終於有人鼓掌,掌聲很大,但都是猶豫的。簡站起來後對嶽江遠說:“我現在覺得頭暈。太晃了,鏡頭這麼晃,怎麼會是唐棣文的片子啊……不過那個眼神太恐怖了,太灰暗……你什麼時候留下這樣的眼神的……”

嶽江遠想了想,轉而說:“簡,我想再看一遍這部片子。”

簡嚇了一跳:“不可能。這是剛剪出來沒多久的片子,我去哪裏給你找,你對我這麼說,還不如直接向唐棣文要來得快。”

嶽江遠隻是好脾氣地看著她,沒有動搖的意思;簡無奈地歎口氣,攤手:“那至少等下一次試映吧……”

她壓低聲音:“我偷偷帶DV進來。”

嶽江遠勾起笑來:“唐棣文知道一定會發脾氣。”

“那沒辦法,現在你支我薪水啊。”簡說完,頓了一下,補上,“你看公司的高層,臉色都不好啊,這部片子肯定要改動,唐棣文估計不樂意,有的磨了。”

聽到這裏嶽江遠看似不在意地轉過身,往臉色平靜的唐棣文身上瞥了一眼,輕聲應道:“啊,大概吧,我不知道。”

果然幾天後簡打電話通知他近日要開第二場內部試映會。這時嶽江遠和唐棣文已經有一段時間除了工作之外沒有直接交談過,但這次為了讓簡順利地把樣片偷錄下來,也是在投資方的要求之下,兩個人坐在一起,再看據說是調整過的片子。

果然是調整過了。卻並非朝著更好懂的方向。

畫麵之間的切換更加短促激烈,好像每一個鏡頭都被打散了,再重新拚湊起來,組成一個全新的畫麵,順序也換過了,但還是一樣的稍一走神就會錯過不該被錯過的細節暗示。他們兩個人很久沒有這麼安靜又怎麼近地坐在一起,嶽江遠總覺得哪裏的一根弦繃得緊緊的,並無法控製地時不時瞄一眼身邊的人。如是數次之後他終於也發現唐棣文的不自在,他自己或許從來沒有注意,可是嶽江遠早就替他留心,隻要唐棣文稍一緊張,就會曲起左手的中指,輕輕敲在自己的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