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7章 這個世界不論何時都(1 / 3)

在走廊裏閑逛時,宇和千尋偶然遇到了桐山唯。

唯輕快地走過,並沒有特別注意自己。

她今天大概也沒有去文研部,而是直接去道場了吧。

現在的唯,沒有有關文研部的記憶——確切地說,是沒有有關文研部以及宇和千尋的記憶。由於部活之外也有所接觸,文研部二年級另外幾人都被認知成同年級的同學,但千尋則被完全從她的頭腦中抹消了。大概是因為,自己是引起的罪魁禍首吧。

由於「幻想投影」引起的嚴重矛盾導致唯和八重樫太一喪失記憶之後的幾天裏,千尋深感自己的無力。

自己曾經一無所有。但某一天,自己與相遇,得到了「幻想投影」這種力量,便自以為了不起,得意洋洋起來了。明明曾經起誓絕不沾沾自喜,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自高自大起來了。

要是隻是這種程度還好。然而,本已獲得力量的自己,卻沉醉於得到更強力量的欲望之中。自己薄弱的意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之後,自己犯下了罪過。

桐山唯,不在了。

八重樫太一,也不在了。

兩人在文化研究部得到的一切,都在自己手上土崩瓦解。曾經熟悉的二人,已經不在了。這和自己殺了他們,沒什麼差別。

自己很了不起?開什麼玩笑。自己甚至連個邊兒都沾不上。

左右,或者被左右,世人無非分為這兩種——千尋一直這樣認知著世界的構成。千尋曾經一直以為,自己絕對不會成為被人任意擺布的那一類。

但是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變成了被隨意利用、被人左右的存在了。自認為聰明絕頂,實際上卻隻是被眼前的餌料迷惑,不加思索就張口吞下的,醜陋不堪的家畜罷了。

都別來接觸我這種人了,千尋這樣想著。

而且,千尋也知道了,也和自己以外的人接觸過。隻有自己是被選召的孩子——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千尋不由得悲從中來。

“喲,千尋。”

聽到有人打招呼,千尋抬起了頭。

是青木義文。不知為什麼,今天竟然能和文研部的人好好說話。

“……你臉色好差啊,沒事吧?整張臉都發青,又有點像防冷塗的蠟……”

體無完膚地敗給了被自己當成傻瓜的人物。

“嘛……我也知道唯和太一變成那樣讓你很擔心……不好意思,現在暫且忍耐一下。我們絕對會想辦法的!”

正在被敵人同情。

“哎,順便再問千尋一次吧,最近沒什麼情況吧?比如說自己的熟人突然做些怪事,說些怪話什麼的——”

黑白明暗,早在對決之前就已經被決定了。

自己,是漆黑的。

“……話說,千尋你有在聽嗎?”

“你好煩人啊,說實話。不用管我也沒事的。”

“誒?”

撇開被自己說得一愣的青木,千尋徑自回教室去了。

這個世界中,沒有自己的生存價值。

“哦呀,宇和親。”

前座的下野朝自己搭話了,不過千尋沒心情回答,隻是抬起了眼睛。

“……你,沒事吧?看你那黑眼圈,熬夜打遊戲了吧?開始玩網遊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喲。就連我都感覺不妙,把網遊全都封印了。後來他們都被困在遊戲世界裏出不來了,都過去兩年了。”

這家夥又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無視掉算了。

“……誒,不是?啊,明白了。少年情愁吧。肯定是跟元城寺沒處好吧。還是說‘元城寺其實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早就沒羞沒騷啪啪啪了混蛋!’這種進展?我懂的我懂的,這種虛無感。”

“你們搞什麼處男羞羞談啊。”

多田插話進來。不幸猜拳失敗當選應援合戰代表的三人,不知怎的產生了奇妙的連帶感,最近經常混在一起。

“閉嘴。不是處男就了不起了麼!”

“我說下野,我可從來都沒對你們有什麼優越感呐。你這叫什麼?處男被害妄想?好可怕哦~”

“可、可惡——!”

無比和平,笨蛋一樣的你來我往——自己一直鄙視著的這些,如今看來,也已經是觸及不到的存在了。遙似星辰,觸及不得,讓人心生痛苦。

為什麼會遇到了。

為什麼聽從了他的蠱惑。

為什麼接受了力量。

為什麼接受了條件。

為什麼,自己被選中了——遭受這般不幸的遭遇。

“宇和,你也說說他啊!有了妹子也要對光棍兄弟好點啊!順便要是有機會幫我們介紹幾個啊!……不過之前沒確認過,難道說親愛的宇和同學你其實早就上過幸福的本壘了嗎!?”

“下野暫且不論,宇和基本算是個好♂男♂人,給你介紹介紹也不壞……宇和?”

實在呆不下去了,千尋站了起來。自己,已經沒法再參與這種普通的對話了。

這種時候能笑出來,自己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才是蠢材,才是糞土。

千尋離開了教室。

下野和多田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呢。現在正是休息時間,離開教室也無妨嗎。自己離開兩人的時候應該對他們怎麼說呢。

如今,自己就連這也不知道了。

因為沒有社團活動,放學後千尋就直接回家了。最近也沒怎麼去道場。

推開房門,千尋順手把書包朝床上扔去。空空如也的書包落在柔軟的床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今天,自己也無所事事。隻是任憑那倦怠流淌,浪費了整整一天而已。

千尋突然回想起來,於是從書架裏找出了相冊。裏麵有好幾張文研部的照片。他把這些照片全都抽了出來,扔進了垃圾桶。

“千尋,我進去了?”

門外傳來了母親的聲音,千尋嫌麻煩,便根本沒有回應,沒想到她便擅自進來了。

“啊啦,怎麼沒換衣服就躺下了……”

母親擔心地說著。話說回來,父母很少來自己這裏呢。

“千尋最近每天回來得都很早,社團那邊沒問題嗎?還有道場也是……”

“……沒事。”

“真的?最近你看上去一點精神都沒有……雖然我覺得千尋靠自己也沒問題,但是要是有什麼要商量的話……”

“沒有。夠了。”

真煩人。真是麻煩死了。平時明明不管不問,這種時候才跑出來擺出一副父母的嘴臉。什麼都不打算幹涉的話,那就從頭到尾都給我閉嘴。

“話是這麼說,你最近也經常剩飯……”

羅嗦。煩死了。

“千尋要是有什麼事情的話——”

“夠了,出去吧!”

“……有什麼事一定要說啊?知道嗎?……呐?”

母親像哄小孩一樣叮囑著,離開了房間。

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裝出一副懂了的樣子。

真讓人討厭。

第二天,千尋也例行公事地離開家門。感覺比平時稍微晚了點。話說回來昨天好像也是這個時間吧。這麼說來,這個時間已經可以算成“平時”了嗎?怎麼都好吧。

時間如飛鳥,滴答向前跑。

說不定今天自己的生命就行將結束,步入深淵呢。

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提著書包走出學校了。哦,今天放學了啊。

自己似乎是全校第一個走的,通學路上一個山星高校的學生都沒有。

孤身一人。

夏天明明如此炎熱,千尋卻感到砭骨的寒意。

從起,自己就如同等待行刑的死刑犯一樣,終日渾渾噩噩度日。

“如果從我這邊看來你做的事情實在是無聊透頂的話,那我就奉勸你還是別抱著能毫發無損地回到原來的世界的幻想了。”——顯而易見,如今的自己,已經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究竟會變成怎樣?自己會被怎樣對待?

自己也會被抹除記憶嗎?被做些什麼手腳?被當作道具使喚?還是說——連同存在一並抹消?

自己,大概已經行將終焉。

犯下致命的失誤,一切都完了。人生就此終結。人生不能回頭,隻能從頭再來了。

希望自己來世能夠老天保佑,不再遭遇這種災難——千尋這樣祈願著。

把現在的自己抹消吧。

把宇和千尋這一存在,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抹去——不要、不要、不想消失!!!!!

“千尋君。”

聽到了澄澈的聲音。

女神般的聲音,仿佛回應著千尋的渴求一般,傳入了他的耳朵。

奇跡嗎。

奇跡啊。

奇跡降臨了。

壓抑著狂喜的衝動,千尋回頭望去。

嬌小可人的女孩子,輕撫著在茜色的夕陽中熠熠生輝的栗色長發,散發著聖母般溫暖的光芒。

桐山唯站在那裏。

“……唯、學姐?”

“你要回去了嗎?”

唯帶著宛若春風般和煦的表情問到。

唯直視著自己的眼睛,確認著自己——宇和千尋的存在。

簡直就像,恢複到了自己幹下蠢事之前的樣子。

“沒……那個,唯、學姐……?記憶恢複了嗎……?”

“啊,嗯……總算呢。究竟是怎麼回事,能不能要求你稍微說明下呢,我有這個權利吧?”

要求說明——千尋本來很害怕、不願麵對的。但是如今,已經無所謂了。既然對方已經把自己從地獄中拯救出來,那麼自己還有什麼理由不敢直麵曾經犯下的過錯。自己,可以不必消失了。除此之外,夫複何求?

聽到千尋肯定的回答,唯說:

“那,咱們去部室吧。”

“我們知道這都是的傑作。都是他幹的好事。對了,現在那家夥已經被趕走了,所以不用擔心了。”

部室樓四〇一,文化研究部部室。雖然有段時間沒來了,但這裏似乎仍和以前一樣,對自己敞開著大門。

實在太過平淡,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宛若夢境。

千尋這樣小聲說著,唯則回應道:

“嗯,真的就像一場夢一樣呢。千尋君沒有做錯什麼哦。所以說,把之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講一遍吧。”

南柯一夢——這麼形容,真的再恰當不過了。無論的存在也好,他引起的現象也好,都太過超乎現實。都隻是一場夢——這樣想著,千尋的兩肩放鬆了下來。

話語源源不斷地湧出。

“決定加入文研部的那天,我在自然公園遇見了附身在後藤身上的。他說,隻是來和我打個招呼。”

“過了些日子,他向我展示了不可思議的力量,還問我感不感興趣。”

“他說,‘作為給予你可以讓文研部二年級五人看到幻覺的代價,你要讓那五人變得有趣。要是做得好,就賦予你更強大的力量。’我完全被他誘惑了。”

“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可以靠這種奇特的力量發生戲劇性的改變。我想把這個無聊透頂的世界變得有趣。我想要力量。”

“最開始很順利。但是,後來卻越來越難行事。”

“因為進展不順,我被責備、威脅了。沒辦法,我隻能繼續引發事端,但是如你們所見,都被一一識破了。”

“我真的很慌亂,也不知不覺變得脆弱了,結果,引發了那種重大的矛盾……因為我,唯和太一才失去了記憶……我真的,非常抱歉。”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沉醉於力量,結果沒能控製好——”

順著這個勢頭,千尋連自己的心聲也一並袒露了。

唯點著頭,靜靜地聽完了自己的話。

“能問一個問題嗎?”

獨白告一段落之後,唯開始提問。

“雖然現在才問,千尋君——為什麼想加入文研部呢?”

現在問這個幹什麼,千尋有點驚訝。不過,回答倒也無妨。……嗯,為什麼呢。其實自己根本沒有認真想過理由。硬要說的話,自己大半是因為不知不覺就……思緒尚未整理好之前,千尋的嘴就先動了起來。

簡直就像,真情表露一樣。

“因為我覺得,這裏有我一直想要,卻怎樣也得不到的什麼事物……吧。”

——是這樣,嗎。

這才是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嗎。

千尋害羞起來。真糟糕,怎麼什麼都說出來了。

“你有,喜歡的人嗎?”

唯表情不變,拋出了這個問題。

心髒開始劇烈跳動。怎麼,什麼意思。

千尋愣神的時候,唯搖著頭說“啊,算了算了”。突然“算了”是要搞哪樣,千尋這麼想著,並沒有把牢騷說出口。

“大體上明白了。謝謝你告訴我。”

“啊,沒事……”

自己是不是說的太多了,千尋開始不安起來。因為唯並沒有發火,自己把做過的那些事情也一五一十都講了……

但是唯並沒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大概沒問題吧。

“那,能不能稍微等我一會?”

唯這麼說著,站了起來。是去上廁所了嗎。

看著離去的唯的背影,千尋腦中突然浮現起了曖昧的部分。

按照唯的說法,太一也應該恢複記憶了吧。

太一和其他人一樣應該也很想知道詳情吧,那為什麼隻有唯一個人?有種奇怪的感覺。

唯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接著,門立刻開了。

元城寺紫乃站在那裏。

她一臉歉意,又帶著一絲憐憫,兩種神情在她的臉上混雜著。

“對不起哦,千尋君。”

元城寺小聲說道。

不明白她在說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裏,道什麼歉。

再說,唯去哪了?她才出去不到兩秒門就開了。這兩個人應該碰麵了……

——對不起哦,千尋君。

……不會吧,千尋搖著頭。

但是元城寺在向自己道歉。門隻是一關一開而已。隻可能是她本人關門後馬上打開——沒錯,就是站在這裏的元城寺本人。

而且元城寺和千尋一樣,都遇到了。

所有線索都串連在一起,指向了唯一的結論。

也就是說。

“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剛才的唯學姐,是我。我用了,給我的力量。”

被·擺·了·一·道。

自己被,元城寺,算計了。

然後,全都暴露了。

“哼,哼哼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怎的,千尋忍不住狂笑起來。心中有什麼東西落地了。墜落了。

自己的惡意,自己的罪行,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劣,都暴露了。

桐山唯和八重樫太一的記憶怎麼可能會恢複。

引起這一切的犯人,連自己使用的能力都毫無保留地招供出來了。

因為有想要的,所以才加入文研部?說什麼傻話呢。自己是,襲擊了文研部的敵人。已然敵對之人,哪有被原諒的道理。

別做夢了。這種時候還抱有希望,純屬癡心妄想。自己,已經被將死了。

自己,隻能消失了。

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千尋推開了門口的元城寺逃走了。

千尋毫無目的地在街上狂奔著。

他逐漸上氣不接下氣,隻好把速度放慢下來。汗水如瀑而下,襯衫令人不快地黏著在了皮膚上。

這裏是車站前的繁華街。千尋的視野瞬間被卡拉OK、快餐店、飲吧等等亂七八糟的招牌充斥。

傍晚放學之後,在這附近遊玩的學生很多——除此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明明天很熱但還是不得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購物歸來的中年婦女。打扮入時的少女。還有兩人結伴的外國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到處都是人。

所幸,周圍並沒有山星高校的學生,千尋鬆了口氣。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實在不想被熟人看到。這裏沒有自己學校的學生,這是……嗎?

元城寺也能使用「幻想投影」了。她可以變成任何人。

換句話說,自己周圍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元城寺紫乃。

她大概不會追到這裏——但是也可能追過來了。

自己視線中的幾百人,幾乎都是普通人。但是,其中隻有一個可能是冒牌貨。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那個偽物。孰真孰假,孰虛孰實,自己根本沒法判斷。

這就等於,所有人都是偽物。

現在,自己被「幻想投影」的箱庭困住了。

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周圍的所有人都如同戴上了一副麵具一般。

一個男人笑著看向這邊。

幹什麼。你誰啊。

呆立原地的千尋的背後被人撞了一下。一位女性輕輕咋舌一下,繞開他走遠了。

可能使用「幻想投影」的應該隻有自己和元城寺。但是,既然元城寺都已經獲得力量了,那麼其他人也取得了力量也根本一點都不奇怪。

一個穿著校服的女高中生一直在看著這邊。她身邊的女孩子在和她談天說地。

麵前走過了一群年輕人。他們在路上散開,就像是要包圍住自己一樣。怎麼可能。但是,現在——

自己在被監視著。

自己在被攻擊著。

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敵人。

隻可能是這種情況了。

這麼可怕的世界,自己活不下去。

千尋踉蹌逃到了那個自然公園。

自己隻想找個人少的地方,結果誤入了這裏。在破舊的長椅處,千尋散架一般彎下了腰。雖然衣服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但如今已經沒心情去管了。

好累。不想動了。夠了。

但是,終於能稍微平靜下了。

一個人真舒坦。雖然自己很討厭孤獨,不過總之現在就是想一個人。,不過總之現在就是想一個人。

周圍沒有別人,就不用怕「幻想投影」了。

此時的千尋,深深覺得在的侵擾之下還能平和度日的文研部五人,簡直就是怪物。

距離上次整修大概已經隔了很久吧,周圍一片破敗。莫名地覺得這種寂寥的氣氛與此刻的自己堪稱絕配,千尋決定在此埋骨。

這就是一切開始的場所,自己和多次見麵的自然公園。雖然他也有突然出現的時候,但是他曾給自己一段時間思考,還告訴自己“要是下定決心了就來這裏”。之後每次,雖然沒有事先聯絡,但隻要自己來這裏,他就一定會在。他到底是怎樣做到每次都恰好和自己碰麵的呢。果然後藤也是他的同夥嗎。

那麼如今,會怎麼做呢。

既然自己已經來了,那麼他大概也會過來吧。

將造訪這裏。

……啊啊,這樣,也不壞啊。

給背棄契約的自己,準備了怎樣的結局呢。

——被終結?

既然行將就木,何不順水推舟。

累死了。睡一覺吧。最近,根本沒睡好覺呢。

這天,千尋沒有回家。

=======七章三更線=======

早上醒來,千尋覺得全身一陣酸痛。果然睡在長椅上實在太硬了。

晨風習習,樹木環繞,千尋稍微覺得有一點冷。一隻野狗瞟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從他的視野中橫穿了過去,不一會便消失了。

千尋有點迷糊地四下張望著,頭腦終於逐漸清醒了過來。真虧自己能在這種地方睡一宿啊。

現在幾點了?六點鍾左右?雖然打開手機就能知道了,但他實在不想開機看昨晚積攢下來的電郵。不過自己昨晚告訴偶爾會無謂地擔心自己的母親“我今晚去朋友家住了”,應該沒有引起什麼嚴重的騷動吧。

今天應該是周六吧。不用擔心學校那邊。

就在他想些有的沒的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好了,現在怎麼辦呢,自己究竟是怎麼個狀況。

元城寺應該已經向永瀨、稻葉、青木三人告發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了。再說,再怎麼想,昨天那出戲也不可能是元城寺一個人想出來的。估計應該是稻葉他們給她出的主意。這麼說來,自己已經完全被他們看穿,當作敵人了吧。

昨天為止,自己都應該還沒暴露的。不過現在,已經被鎖定目標,確認為犯罪者了。

——如果是真正的犯罪者,說不定還好點。犯下罪行,伏法認罪,接受製裁之後,好歹還能獲得新生。但是,打破法外之法的自己,沒有這種獲得救贖的渠道。

索性翻臉不認賬怎麼樣。

不知道啊。不懂啊。是什麼。隻要這麼裝下去……扯蛋。不能這麼恥辱地活下去。

那麼,就隻剩一條路了。

消失吧。

反正,自己不是也一直覺得這個世界無聊透頂麼。無能的自己,不是本應這麼得過且過、馬馬虎虎地度過一生麼。

別無責任,亦無牽掛。

對這個世界而言,自己並不是不可或缺的。

這個世界何其無趣,毫無意義。

這個世界,行將終結。

就算苟然殘喘,也隻能在黑暗中匍匐。

不如乘風歸去。

向苟活於世逐流而生的生活揮手作別吧。

雖然自己已經算是個大反派了,不過在人生的最後,還是再任性地像煙花一樣大大地閃耀一次吧。

“哼哼……哼哼哼哼哼……”

空有盛大的醜惡煙火。自己的人生,隻剩下了這種程度的東西嗎。那麼……

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別了死吧……

“找到你了——,千尋君”

背後傳來的聲音中,透出躍動的氣氛。

“總、總算找到你了~~~!從昨天開始就……果然來自然公園了啊……真是的,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死鬼昨晚上死哪去了到底想幹嘛啊!說話啊!”

元城寺闖進了千尋的視野,連珠炮似的發問起來。她看上去就像剛熬過夜之後腦袋清醒得不正常的那種樣子。不知怎的,千尋笑了出來。

“啊,笑什麼,你還好意思笑!?人家怎麼也找不到你,可是連電話都打到你家裏去了哦!?”

“……我說你管這些閑事幹什麼。”

千尋不加思索地插嘴了。好久沒說話,聲音竟一下子澀住了。

“這、這也沒辦法嘛。啊,電話是嶽母你媽媽接的,她說,‘他不是去朋友家住了嗎?請問你是哪位?’,人家就說自己是千尋君的女朋友,隨便編了個我吃你的醋吵架了的理由……總之你媽媽信了。”

“玩大了吧你……”

她哪來的這麼大膽的行動力,根本不像平時的元城寺……難道說是冒牌貨……!

“你覺得太一的聲音怎麼樣?”

“誘人欲滴成熟穩重,不失青澀令人衝動——人家的少女情懷評價·暫定版!你有權不保持沉默!但僅限褒讚!”

這個變態戀聲癖無疑是元城寺。簡直比以前更甚了。

不過,這是為什麼。明明是因為害怕和人接觸,才跑到這種渺無人煙的地方的。可是自己卻能跟對自己的罪過了如指掌的元城寺好好地對話。

頭腦裏盤旋著的那些消極的想法Komm,süsser

Tod,在元城寺來了之後也不知道飛到哪去了。完全意味不明。

“哈……總之你沒事真的太好了……還以為去了什麼別的地方……說不定已經死了……啊,不算不算!剛才的當我沒說!不吉不吉!”

“……所·以·說,你怎麼了啊。找我這種人……而且還找了一宿……”

“總之深夜還是回去了哦。”

話是這麼說也找到了深夜吧。

“……那,有何貴幹?”

就算已經孤軍奮戰,也必須得處理一下元城寺的事吧……真沒辦法。

元城寺看著坐在長椅上的千尋,深吸了一口氣。

“千尋君,跟我走吧。去一個什麼人也找不到的地方,開始我們的新生活……向前輩們道歉吧。”

啊啊,結果原來還是他們唆使的啊。

“我才不去。”

“嗯,謝謝你……雖然人家有點膽怯,但是還是又打電話又四處走昨晚找到很晚今天又早起出來——誒你不去嗎!?”

真煩。趕緊打發走完事吧。

“反正都已經結束了。我去了又能怎樣。”

“才、才沒有結束吧!什麼結束了啊!”

“……已經完蛋了吧。唯和太一都失去記憶了,被你擺了一道結果我做的這些也都暴露給前輩他們了……”

“露餡了?千尋君已經自己跟伊織學姐他們說了嗎?”

“沒,這倒沒有……你不是,已經跟他們講了麼。”

“我、我沒說啊!”

“……誒?”

不敢相信。但是她的樣子又不像是在說謊。

“那就是說,你一個人把我騙得團團轉,然後又一個人來找我,是麼?”

“嗯,對。”

那個又小又弱氣的元城寺,竟然能一個人做到這個地步。

“……人家真的費了很大力氣哦。去找了,拜托他能不能做些什麼,結果他也沒對我說明什麼情況,還告訴我說讓我自己想辦法去,然後給了我偽裝成別人的能力……”

千尋再次受到了衝擊。看來元城寺並不是一開始就擁有能力的。她是看到了自己造成的慘狀,為了打開局麵,直接跑去跟談判了吧。

詢問之下,千尋知道了她是和自己同一時期得知了的存在。那時,自己如願獲得了能力,元城寺則拒絕了他。從這時起,兩人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沉迷於力量了……”

千尋如今對被欲望俘獲的自己,感到萬分悔恨。

“我隻是……稍微有點害怕。”

元城寺小聲說道。這一瞬,她仿佛變回了那個又膽小又笨手笨腳的元城寺。

“但是就算害怕,我也覺得自己……不做些什麼是不行的。我之前明明察覺到似乎發生了些什麼,卻什麼都沒有做。就是因為我,太一學長和唯學姐才……”

“什麼叫你的錯啊。”

才這種程度,就產生罪惡感了嗎。

“因為我自恃旁觀者,實際上也是加害者。”

照這個邏輯,那這個徹頭徹尾的加害者又算是什麼?

千尋心裏突然焦躁起來。好想給她點顏色。不想再跟元城寺說話了。

“……那,然後呢?跟我一起去跟他們說清情況然後道歉嗎?”

“這個……”

“你想怎麼辦?這麼做能解決什麼問題嗎?我可完全不這麼覺得哦?”

千尋稍微一逼問,元城寺就簡明易懂地露出“糟了”的神情。

“確實,是這樣……但是和前輩們商量的話,說不定能找到什麼頭緒呢?也說過,他們已經經曆過很多次這類了。隻要對他們說明情況,然後協力的話……”

“大家和顏悅色地商量商量就能解決——麼。”

太嫩了。這個世界可沒有那麼講理、那麼單純。自己對此已經深知到厭惡的程度了。

“但是……!”

元城寺露出一臉要哭了的樣子,低下了頭。

又是這個樣子麼,千尋暗自想到。

看上去她確實抱有什麼意誌。但是這個火苗是在太弱了,輕輕一吹就化作一縷青煙不見了。這讓千尋格外窩火——沒這金剛鑽,就別攬這瓷器活,最開始就不要向上看,就不要祈願什麼——這些話,簡直就像在對過去的自己說一樣。

一無所有之人得到了半吊子的夢想,最後隻有悲慘的結局。

所以自己要喝止她。在她也踏上不歸路之前——

元城寺抬起了頭,她的臉上開始逐漸寫滿決意的神情。

“必須要做。必須行動。必須改變。”

連自己插嘴的餘地都沒有。

啊啊,原來如此。

“我會改變自己,然後努力鬥爭下去的,一定能解決現在這個狀況的。”

元城寺,已經變了嗎。已經步入,了嗎。

讓她懸崖勒馬——放屁,自己在說什麼好聽的啊。

自己才沒有那麼飽含善意。自己隻是,不想被拋棄,不想被一個人丟下而已。察覺到這種把自己行為正當化的行徑,千尋才發覺自己的渺小。

同樣被吸引進文研部,自己和元城寺的本質本來是相同的,是同類。

但如今,兩人已經出現了決定性的差別了。

元城寺紫乃,踏上正道。

宇和千尋,墮入歧途。

早知道你能這樣,就讓你教教我啊。在變成這種結局之前,勸誡我一下啊。這樣,說不定就算我這種人也,就算我也——

“所以說呢,千尋君——”

踏上正道的元城寺,呼喚著墮入歧途的千尋的名字。

“和我攜手鬥爭下去吧。”

為什麼她還需要自己啊。這種人,有什麼用處啊。

“我也會加油的。但是,我需要千尋君的力量。所以,一起加油吧!”

需要,我。

“說是加油……但你根本沒直接做什麼,倒還好說。可是我是罪魁禍首啊!?我這種人怎麼可能腆臉說什麼加油啊!”

啊啊,自己在說什麼啊。簡直就像真的想去加把勁一樣。

不對,原來如此嗎。大概,確實如此吧。

以前似乎也有過類似的事呢,頭腦反應過來之前,嘴巴就把自己的真意出賣了。

聽了千尋的嘶吼,元城寺一瞬間有點猶豫。說出這些話真的沒問題嗎,她看上去開始迷惑了。

然後,千尋察覺到了。

自己,正在期待元城寺的回應。

自己,看見了希望。

有人伸出了援手。有人能拯救自己。

就算世界再無聊透頂、再毫無意義、再行將就木,就算這世界何等一文不值——自己也不想消失、不想結束!

所以,自己才把希望寄托給元城寺。

等待她的救贖,等待她的祝福。

“怎麼樣,敵人洗心革麵加入你方,這種王道的展開……厲、厲害吧。”

……明明想毫不害羞地說出這句話的。但是因為一不小心害羞了,結果本來就冷死人的台詞如今更是凍人不已。場麵一下子冷下來了。果然這種角色自己玩不轉啊。

仔細想想,自己從剛才開始就犯什麼傻啊。兩人在這幹什麼呢。

“那個,誒……這個嘛。就算我,也是做了壞事的人嘛,加油什麼的,也無非是虛妄之言罷了……已成之業,無從消解嘛。但是正因如此,如果仍然什麼都不做的話,就隻能變成更加罪不可赦的人。這麼下去是不行的,所以,現在才要做出改變。”

現在開始——改變自己。但是,事到如今才想起改走別的道路,根本……

“隻要取回他們的記憶,就能懸崖勒馬了……大概。”

現在,自己還有不再繼續墮入深淵的可能性嗎。

還真是,從頭到尾都被元城寺說中了啊。

自己究竟想怎麼辦,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想要繼續戰鬥下去。

想要複活戰逆襲。

就算不能抵罪,也要盡力將功。

而且,要是可能的話,好想回到當初。

自己再也不會說出「不想回去」那種謊言了。

“人家可是特意為了千尋君,很努力的去跟見麵了哦!”

元城寺強調著奇怪的部分。

“有什麼好吹的。我已經跟他見過好多次了。”

“別、別這麼說呀!搞得人家的努力就好像稀鬆平常的事情一樣!”

元城寺竟然真的著急了起來。真好玩。

千尋扶著長椅,站了起來。

一旁的元城寺露出了一臉明朗的樣子。

“嘛,看來得去……說明然後賠禮道歉吧。”

“太、太好了!呼……”

元城寺高興地高舉雙手。千尋實在不習慣把喜怒都寫在臉上,不過至今為止自己這麼高興過嗎?

“我……讓千尋君改變了呢!我也……變了吧……”

元城寺具體怎樣,千尋無從得知。但是,自己真的改變了嗎?不知道。

“……元城寺,你想過改變自己嗎?”

“嗯,有朝一日……想變成前輩們那樣。”

帶著耀眼的笑顏,元城寺訴說著自己的夢想。看著她現在的樣子,總覺得說不定她真的做得到。因為,她已經確實地開始行動了。

相對應的,自己卻——嘛,最起碼得把善後工作做好。以後能否被原諒什麼的暫且拋開不管,不把眼前的事情解決好是沒法繼續進行下去的。

不論是什麼懲罰,自己都願意正麵接下。被打一頓也無所謂。

做好接受懲罰的覺悟後,肩上的重擔終於卸下了。說不定自己一直缺少的,就是直麵責罰的勇氣呢。一味地想要躲避懲罰,卻反而被逼進了死路。

正視之,接受之,這才是自己需要的——正解。

那個元城寺隻是在這點上改變了自己。如今,千尋自己也發生了變化。

在的教唆下誤入歧途的失足少年,如今向正途邁出了步伐——哪怕,隻有小小一步。

然後,走向他心底的期望——變得和自己心馳神往的那些人一樣。

雖然是周六,千尋還是把永瀨、稻葉、青木三人叫了出來。因為穿著製服出來實在有點抱歉,他決定改在學校附近的另一個公園集合。

千尋和元城寺佇立在集合地點,就這麼互相沉默著杵了二十多分鍾。兩人一直一動不動,大概腿已經僵了吧。

“咳~”元城寺輕咳了一聲。千尋聞聲看去,隻見她的臉色發青。

“喂,沒事吧你?”

“O、OK!沒、沒問題……嗚咕”

這次她又一副想吐的樣子捂住了嘴。那次應該戴了啊,不可能……

“沒事個鳥啊。你還是找地方歇著吧。”

“你不是也麵色鐵青狀若垂暮,還好意思說我?”

“跟這沒關係……”

她說的好過分誒。不過話說回來,自己的臉色有那麼差麼?

“他、他們會很生氣吧?……雖然說應該確實是生氣了,吧。”

兩人之前的不安,此刻全部反映在了元城寺的話語中。

生氣——這個詞用得實在是太溫吞了。本來是應該用意思更加激烈的表達才對的。

“這是你出的主意吧。而且還非得要現在馬上就把他們叫來。”

怎麼反倒變成自己給她打氣了,角色反了吧小姐。

“但是……啊。”

身著私服的三人,出現在了二人麵前。

稻葉、永瀨、青木並排站在那裏。不可能是偶然在那裏碰到的,大概是他們三人事先在什麼地方碰頭了吧。他們商量了些什麼呢。

他們的神情並不柔和,但也沒有格外嚴峻。

現在的自己,在他們眼裏是怎樣一副模樣呢——千尋稍微這麼想象了一下,不過實在是太可怕了,就趕快把頭腦中的影像揮散了。

好想逃走,馬上就走,去誰也找不到的遠方。

此刻的他們,一定深懷憎恨和厭惡吧。好想逃。好害怕。

自己很想逃避……吧?

千尋看向身邊。元城寺壓抑著身體的顫抖握著拳頭,櫻唇緊緊地抿在一起,眼睛裏不時閃過些許淚光——就算如此,她也沒有逃避,直麵著一切。

元城寺,真的很努力了。

那麼,自己怎麼可能丟下她先逃開呢。

在她退縮之前,自己才不會逃走。絕對不會。所以,在此之前——挺住,挺住,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