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阿克蕾兒正在寫要給父王的信。
——為了得到援軍,我承諾跟佛蘭得魯大公長子的婚姻。但那隻是一時的偽裝,絕對不會發生布蘭納被並吞這種事情,所以請您放心。詳細情況等我回國再說明,現在請把全部心力放在抵禦西那·法斯堤瑪的攻擊上。
雖然心想偽裝結婚的理由應該也要寫上去,但也不能光憑猜測就去寫別人家的問題。她當然打算把信交給能夠信賴的使者,不過這裏再怎麼說也是佛蘭得魯的領地,書信或許會受到檢閱也說不定。
最後阿克蕾兒雖還有些遲疑,但仍把信封了起來。
父親應該會很驚訝吧,可是一切都是為了得到援軍,不知能否得到他的諒解。
比較擔心的是民眾們的反應。不知是偽裝結婚的他們,會不會誤解這是佛蘭得魯想要侵略布蘭納的第一步呢?這會不會讓因為守城而非常疲憊的他們,受到更大的衝擊呢?
阿克蕾兒搖了搖頭。
去想這些也沒有用,現在隻需要考慮如何讓西那·法斯堤瑪撤退。一旦讓被稱為草原之狼的他們攻進城裏,那殺戮、暴行、掠奪這些慘事就無法避免了,到時阿卡迪奧斯將會血流成河。
把信交給了仆人之後,阿克蕾兒準備前往探視赫斯提亞。
她明天就會被送往療養所,據說那邊有會布蘭納語的醫師。
“居然要讓其他人來照顧公主,我真是太沒用了。”
赫斯提亞看起來像是爬也要爬出床鋪,阿克蕾兒連忙勸她要好好休息。並吩咐照顧她的人說,就算要硬架她回床上,也要讓她好好療養。
魯蜜菈在身旁幫忙翻譯。
不知道尤裏是怎麼轉達的,早上剛進到房裏的魯蜜菈臉上充滿疑惑,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就在阿克蕾兒跟赫斯提亞說完明天還會再來,走出房門那時——
“公主殿下。”
似曾相識的聲音讓她轉過頭。
羅堤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羅堤殿下。”
“非常感謝您,母親的事情是您勸哥哥的對吧。”
少年很興奮,但阿克蕾兒內心卻五味雜陳。
羅堤認為阿克蕾兒是尤裏的戀人,所以才把母親的事情托付給她。好不容易才否定了這件事,現在這樣可能又會招致不必要的懷疑。
但仔細想想,今後不可能不被這樣認為,因為已經締結假的婚約了。
“那您母親已經要回來了吧。”
“嗯,應該明天就會抵達。”
這也表示,尤裏在說完之後馬上采取了行動。
雖然態度很猶豫不決,但內心非常清楚不這麼做不行。如果真在迷惘,不可能這麼迅速就做出行動。
我會考慮看看——這句話或許是尤裏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了。
“那真是太好了,等她回來您可要好好慰勞她。”
“公主殿下。”
羅堤一說完就抓住了阿克蕾兒的手。
加上前幾天那次,這是第二次了。毫不遲疑地觸碰女性的手,應該是天真無邪的表現,但阿克蕾兒無法平靜地接受。被男性碰觸,對一直在宮中生活的公主來說,是幾乎沒有過的體驗。
“羅、羅堤殿下?”
“請讓我用名字叫您,請允許我用阿克蕾兒殿下來叫您。”
手被緊緊地握住,似乎不允許就不打算放開似地。從稚氣的臉龐無法想像的偌大手掌,阿克蕾兒沒辦法掙脫,隻好邊感到臉紅心跳邊點頭答應。
“公主殿下,我們該離開了。”
魯蜜菈低聲提醒阿克蕾兒。
仔細想想,這還是魯蜜菈第一次主動跟阿克蕾兒說話。
雖然從今天早上就一直在一起,但她從來沒有主動開口;甚至連該做出回答的時候都沒有開口,阿克蕾兒說的事情,她都隻有默默地點頭。
雖然是自己希望的,但這樣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相處才好。
當然也不是說她不會做事,雖算不上很勤勞,但她很懂得該怎麼做事,而且沒有半點差錯。不過這些迅速的行動,看起來就像是不這樣做就沒辦法靜下心來,也就像是“待在阿克蕾兒身邊,讓她不太愉快”一樣,讓阿克蕾兒感到非常不是滋味。
羅堤一看到魯蜜菈,表情就變得很難看。
他認為魯蜜菈是尤裏的側室。——怎麼能讓側室來照顧未婚妻呢!少年應該是在氣這件事。
這種鑽牛角尖的年紀,會出現這種反應很正常……
(不過,事實並不是這樣。)
現在的阿克蕾兒能相信魯蜜菈所說的事了。
理由是她拜托尤裏讓魯蜜菈來服侍自己時,尤裏的反應。
您如果有考慮到她的將來——阿克蕾兒提出的這個建議,尤裏很坦率地接受。如果兩人的關係是世間所想的那樣,應該不會是那種反應。
“羅堤殿下,其實……”
正要開口的阿克蕾兒,像是想到了什麼而看向魯蜜菈。
“你先回房裏吧。”
雖然不知道再來談話內容會怎樣發展,總之是不想讓本人聽到的內容。
“可是……”
魯蜜菈不太服氣的表情,讓阿克蕾兒察覺到她的意圖。
一定是在警戒阿克蕾兒跟羅堤的接近。
“你放心,我不會做出背叛尤裏殿下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說中了,魯蜜菈臉紅了起來。
小女孩隨即轉過身去,用小跑步的方式跑開。
“真是沒規矩。”
這句有刺的話與讓阿克蕾兒有些嚇到,因為實在跟羅堤的為人還有容貌聯想不起來。
“羅堤殿下,那女孩並不是那樣的。”
“什麼不是那樣?”
“那女孩隻是個侍女而已,跟尤裏殿下沒有什麼更深的關係。”
羅堤的表情依然充滿懷疑。
“怎麼可能……”
“這是真的,所以就算那女孩在身邊服侍我,羅堤殿下也不需要為此感到不愉快或生氣。”
阿克蕾兒拚命想要解開他對魯蜜菈的誤會。
羅堤看起來仍然不太相信,阿克蕾兒便反問道:
“尤裏殿下跟那女孩,是在什麼情況下見麵的呢?”
雖然羅堤說是在被取締時尤裏帶回來的,但仔細想想,尤裏不可能在那種現場。
“那是……”
羅堤似乎有點難以開口。
“那女孩被取締後,母親命令說要將她帶來這間宅邸。”
“為什麼?”
“——為了殺雞儆猴。準備在民眾前麵鞭打她。”
阿克蕾兒表情一下子變得很沉重。
羅堤把視線別開,應該是無法正視那表情。
“怎麼會……她明明還那麼年幼,還隻是個孩子啊。”
“…………”
果然這件事就沒辦法袒護母親了,羅堤難為情地低下頭。
所以阿克蕾兒也不得不噤聲。總不能因此責備羅堤。
“那麼,阻止這件事的就是尤裏殿下嗎?”
“沒錯,之後那女孩就住在這間宅邸裏。”
從整件事的過程跟魯蜜菈的美貌來想,會認為尤裏因為看上她而救了她,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但是,那兩個人……)
並不是那種關係!阿克蕾兒還是無法懷疑他們。
不過也感到兩人似乎有更深一層精神上的羈絆。
“阿克蕾兒殿下。”
羅堤突然叫了她。
“嗯?”
“阿克蕾兒殿下打算跟哥哥結婚嗎?”
“…………”
阿克蕾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考慮到各種條件,她不知這件事從自己口中說出來適不適合?在煩惱這問題之前,她連該不該說出來都無法確定。
“這件事不該由我來說,請去問尤裏殿下吧。”
問題被巧妙地閃開後,羅堤的表情顯現出他內心的傷痛。阿克蕾兒因為覺得對不起他而別開視線,但少年悲傷的表情已經烙印在腦海裏。
“不好了!”
一名侍從慌張地往這走來。
“羅堤殿下,啊,公主殿下您也在這裏啊。”
“怎麼了?”
侍從沒辦法馬上回答羅堤的問題。
他拚命地想調整自己的呼吸。那樣子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讓阿克蕾兒也緊張了起來。
“聖、聖王廳的特使來到此地了!”
客廳裏,尤裏跟穿著法袍的聖王廳特使,正隔著長桌麵對麵地坐著。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名有些瘦弱的老人恭敬地站著。他是這個家的管家。
他也在這裏那就表示這是家務事,因為如果是正式的公事,應該會在離此地不遠的官邸裏和重臣們一起討論。
阿克蕾兒心想:這種地方讓自己這個外人介入好嗎?但侍從的確是叫了羅堤跟阿克蕾兒兩人。
“這樣就全員到齊了吧。”
特使殷勤地說道,尤裏聽完點頭同意。
“首先要對登基的審查花了這麼久的時間表示歉意。前大公尼可拉過世已經過了一個月,為了避免公國的混亂,我們也很急著要讓長子迅速繼承他的位子,但沒想到馬上就麵臨了棘手的問題……”
特使話說到這裏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棘手的問題是什麼事?”
尤裏用流暢的阿比利亞語問道。
其實在進到房裏時,他的裝扮嚇到了阿克蕾兒。
黑底加上金色刺繡,尤裏穿著光看就知道很高級的卡夫坦,白灰色的頭發也梳理得很整齊,跟前幾天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那樣子讓人一眼就明白,這是佛蘭得魯這個國家男性的正式裝扮。
特使咳了一聲後,緩緩地開口說:
“其實在前大公剛去世時,前大公妃,也就是尤裏殿下您的母親,送了一份懺悔書來。內容寫著您不是尼可拉殿下的兒子,而是自己的私生子。”
客廳的氣氛一瞬間緊張了起來。
“不可能有這種事!”
站在一旁的管家叫道。
“他們夫妻倆感情確實不能說很和睦。結婚滿四年以後,夫人就移居到隔壁的石造宅邸,但我跟前大公尼可拉殿下年輕時就認識了。尤裏殿下跟尼可拉殿下長得非常像,甚至可說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石造宅邸也就是第一天阿克蕾兒拜訪的地方。
原來那棟雅致的建築有這種來由。
第一天拜訪的石造別墅,跟這棟木造本館中間有走廊互相連結。就是阿克蕾兒那時被尤裏抱著走過的那條昏暗走廊。
“我們當然也知道尼可拉大公的長相,大兒子跟前大公確實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大公妃做出這樣的懺悔,我們也無法當作沒看到。”
右手拿著羊皮紙的特使看起來似乎有些高興。
聖王廳絕對不樂見王公貴族的權力變強。
君主越晚登基,國家會越混亂。
“聖王廳雖然有開會討論,但實在沒辦法有結論。最後決定直接來聽大公妃怎麼說。聽說她明天就會回來對吧。”
尤裏用苦澀的表情點頭。已經撤回放逐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被知道自己放逐了親生母親,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在特使要離開時,他看到了阿克蕾兒。
“聽說您是尤裏的未婚妻,請問是哪邊的公主呢?”
阿克蕾兒一瞬間遲疑該不該回答。但自己是以未婚妻的身分出席這場合的。她心想就算報上名字應該也無妨,於是提起禮服的裙擺行禮。
“我是布蘭納帝王尼基弗魯斯三世的女兒,名叫阿克蕾兒。”
特使的臉上浮出驚訝的表情。
身旁的羅堤從房間裏麵衝了出去。
內心充滿罪惡感跟複雜的心情,但也不能離開去追他。
“……這、這樣啊,原來是布蘭納公主。”
特使的神情顯得很狼狽。
聖王廳視為眼中釘的布蘭納皇室。
更何況阿克蕾兒是帝王膝下唯一的子嗣,是身為王室繼承人的公主,一旦她跟勢力逐漸坐大的北方大國佛蘭得魯的大公之子締結婚約,對聖王廳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
“那我改天再來拜訪。”
特使邊用有些驚慌的聲音說道,邊走向外頭。
關門聲響起的同時,尤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阿克蕾兒看了他一眼。想起到目前為止受到的各種無禮對待,內心認為應該不需要同情這個人,但看到他按住額頭的身影還是令人心痛。
就算相處得不好,但他居然被親生母親說是私生子。
抱著複雜心情注視他時,視線跟突然抬起頭的尤裏對上了。
深灰色的雙眸雖然顯得很疲勞,但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懦弱。
“不好意思,讓你看到尷尬的場麵。”
“咦、啊……不會。”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阿克蕾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因為老頭一直吵著未婚妻應該要一起出席。”
尤裏邊說邊用下巴指向背後的管家。
阿克蕾兒微微地笑了出來。尤裏大概是沒辦法跟那位看起來很誠實的老人說,這是假的婚約吧。
“還好有照你說的去做。”
“咦?”
花了一些時間,她才意識到是在說撤回蘇菲的放逐。
“大公妃殿下有寄出懺悔書這件事,您不知道嗎?”
尤裏搖頭否定。
“我不知道。我還以為魔窟的老狐狸們是用些推托的理由一直在延期,沒想到那女人居然會這麼做。”
尤裏歎了一口氣,那樣子好像是在說被她擺了一道。
把聖王廳說成魔窟真是巧妙的比喻,但現在並不是笑的時候。
“特使說要聽看看大公妃殿下怎麼說,他是打算問些什麼,還有要怎樣問呢?”
阿克蕾兒的問題,尤裏用“我怎麼會知道”這種隨便的回答帶遇。
沒有方法調查是否是真的是私生子。肚子裏小孩的父親是誰,大概隻有神才知道。反過來說,要把跟前大公那麼像的尤裏硬說成私生子,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而且見麵的第一天,蘇菲不是自己說了“你真的跟你死去的父親一模一樣”這句話嗎。
“應該會是雙方各執一詞吧。”
聽到管家這麼說,尤裏自嘲地說道。
“明明平常一直罵說‘你才不是我生的小孩’。現在居然說出那種話。”
令人笑不太出來的發言,讓管家的臉色凝重了起來。
就算這樣,為了阻礙登基揭露私生子(極可能是捏造的)這種事也做得出來,蘇菲的執著也隻能說真的非常恐怖。
在前大公駕崩後,聖王廳一直不承認尤裏的繼位。
理由原來是這樣。
——因為那孩子是我的私生子,所以並沒有繼承這個家的權利。
從管家說的話及蘇菲的發言看來,這件事的真實性依然存疑。
但是,如果明明沒有偷情卻說生下了私生子,那更是壯烈。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之後,尤裏用管家聽不到的音量小聲地說:
“你跟祖國、跟帝王陛下有仔細說明了嗎?”
被認真地這樣問,阿克蕾兒反倒有些吃驚。
她從沒想過擔心她父親及祖國的話語,居然會從這名青年口中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