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曲阜的孔廟想得很大,可我看到的孔廟卻比我所想的還要大。我用了幾乎一天的時間才走遍它,我不過是在瀏覽而已。
這是一個由幾十座門坊與幾百間廳堂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建築群,它的中軸線延伸了一千米。建築群排列在高牆裏,就像島嶼散布在海水裏,星辰居住在夜空裏。
孔廟的任何一個斜簷與正壁,都有自己的講究,了解其內容,我以為需要一部專門的辭典。我用一天的時間在孔廟轉了一圈,隻能算是翻閱,甚至僅僅是摸了摸它的封麵。
孔廟生長著成千上萬的柏樹,它們的年齡一般都是幾個世紀,有的竟逾越千年,是唐人種下的。那些柏樹,應該是名副其實的古木。鼓起腫塊的樹根,敲著很是空洞的樹心,腐朽得又黑又酥的敗絮的樹皮,無不在證明它們的經曆與卓絕。
孔廟有槐樹和銀杏樹,海棠花和梅花,當然還有別的種種珍貴而美麗的植物,然而孔廟的主流是柏樹。幾乎占總數百分之九十九的孔廟了的柏樹給孔廟賦予了獨特的基調。
我進人孔廟,實際上就是進人了肅穆和曠遠。地上豐厚的青草,在石縫裏養了幾百年幾十年的青苔,都深化著它的肅穆和曠遠。我不知道自己在何處能夠感受如此超塵、如此拔俗的氣氛?
在孔廟,陽光不是以一束一束的線條貫穿的。孔廟的陽光不會這麼硬,這麼尖。孔廟的陽光也不會像瀑布一樣穿過雲層,從天而降。它當然也不會是一個透明的片麵,翼翅似的展開於高空。孔廟的陽光是幽深的,有一點涼,還有一點潮濕和盈潤。陽光仿佛是從巨大的荷葉上透漏的,用手試試它,唯一的感覺是幽深。
足有六千隻到八千隻烏鴉一直棲息於孔廟,多少有一點神秘。烏鴉以柏樹為自己的據點,起飛於斯,歸宿於斯,執意不到別的地方去。
在孔廟作遊的世界各民族各地區的人,無不注意那些飛禽。他們猜測烏鴉是從何時何處遷徙這裏的,何以要安家孔廟。我以為這是一個問題,但對此問題,我現在卻仍是不得其解。
孔廟的烏鴉喜歡站在一些枯瘦的枝杆上觀察人,並以鳥語作評價。不過除了天,也許隻有孔子懂鳥語。重要的是,天和孔子知道有時候烏鴉比人更敏感,更義氣,也更明白生命的奧秘。
不過有人竟懷疑烏鴉的靈性,有人甚至要考驗烏鴉。這人似乎是一個聰明的青年,他仰起頭,眯著眼睛,向烏鴉呼喊。他先用漢語,隨之用英語,繼而是日語,接著是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烏鴉開始很是奇怪,不清楚他是怎樣一個人,遂加以研究,之後覺得他並沒有什麼意思,便置之於地上,轉身做自己的事情。
烏鴉輕蔑的姿態顯然使得青年感到敗壞。他火了,竟瞪著眼睛要戰鬥。不過在舞拳之際,他發現無顏忽然將尾部衝著他,似於要非禮,於是他就拔腿就跑。
烏鴉望著那個青年抱頭鼠竄,莞爾而笑,笑他以惡意揣度它。豈不知孔廟的烏鴉皆是得道之鳥,很精神文明的。
孔子有一次患了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一副要離開世間的樣子。學生都以為先生真的不行了,便商量著如何治喪。子路出於敬意,偷偷安排了家臣,無非是希望先生風光一點而已。按禮,大夫一級的人才有家臣。孔子辭職之後身份為士,士近乎平民,是不能配備家臣的。子路私設家臣,顯然把孔子的地位提升了一等。問題是,那一次孔子並沒有死,他昏昏沉沉的樣子,不過是像死罷了。知道了子路所作的文章,他很是生氣,指責子路搞欺詐。他質問子路:難道得不到大葬,就會躺在路上麼?不是大夫,竟以大夫的標準治喪,孔子認為這無異於盜名。盜名當然不是君子的作風,因為它遠離了仁。子路的舉措,多少傷害了先生,否則他是不會那樣動怒的。
然而孔廟的建築規格完全是皇帝一級的規格,甚至它的大成殿的十八根石柱上滿是雕龍。這是阿房宮和紫禁城也沒有的一種神聖,於是孔廟的人就在乾隆皇帝赴孔廟祭祀之際,用紅綾裹住了雕龍,以防乾隆皇帝暗生嫉妒。
把孔子的地位提升到皇帝才有的高度,大約是他料不到的。孔子一生幾乎不討論命運,是由於它難以把握。命運確實像四處彌漫之空氣和四處出沒之閃電一樣不好把握,所以孔子總是回避命運的問題。
孔子活著犧犧惶惶,仿佛喪家之犬,但死了卻受頂禮膜拜,顯然表現了人類無常的一麵。我總感覺孔子望著人類把自己的一雙手翻來覆去悄悄在笑。他的笑淡若微風,意味深長。
給孔廟以皇帝一級的規格,當然是要大樹孔子,以弘揚其思想。孔子的思想自有它的博大與精深,否則它就不會悠久地影響中國,並使這種影響擴大到中國之外的區域,從而引起一些自以為是優秀民族的學者景仰並學習孔子。
但抬舉孔子的中國人,卻屬於中國人之中的統治階級,他們所需要的,也隻是孔子的一點思想,或僅僅是幾個關鍵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們借助孔子及其思想統治天下,主要是借助有利於他們進行統治的那麼一點思想。然而為了那麼一點,是有必要把孔子造成偶像的。
我以為,巍蛾的孔廟,實際上就是由於那幾個關鍵詞而營建的,而且由於他發明了那幾個關鍵詞,遂使孔廟享受了皇帝一級的待遇。
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以暴力推翻封建主義,並取得勝利。但革命及其慣性,卻魯莽地打倒了孔子。
由於統治階級掌握著傳媒,於是他們製造的輿論就挾製了孔子,並強行把孔子一直納人自己的隊伍之中。其結果造成的印象是,似乎孔子在全心全意地為統治階級服務。革命不但要推翻統治階級,還要消除為剝削與壓迫進行鼓吹的意識形態。打倒孔子,顯然屬於對意識形態所進行的革命。
不過我以為,孔子的精神是獨立的。他並沒有依附於統治階級。他的工作是為整個人類而幹的。統治階級完全是出於自己的需要,狡猾地把孔子拉到了自己的行列,從而造成了一種印象,仿佛孔子是他的。
在我看起來,把孔子從統治階級之中剝離出來,恢複他一個有獨立精神的文化人的地位,就是革命了,而且是一場漂亮的革命。遺憾的是,革命並沒有這樣做,革命唯一的法則是打倒。
孔子是公元前四七九年逝世的。盡管他不是官員,但他卻是著名的文化人,魯哀公遂作為魯國的執政長官,發表了一篇文章表示悼念。一年之後,他還建議把孔子的住宅改為孔廟。
也許魯哀公對孔子是有感情的,也許他認為孔子確實偉大,有必要推崇他,也許孔子之死引起了他的歉疚,因為孔子是有領導才能的,並一直希望為魯國貢獻他的才能,但魯哀公卻像其他執政長官一樣對孔子采取了排斥的態度。子貢對魯哀公的行為很是反感,他指出:活著不任用,死了悼念,是非禮的。子貢不愧是孔子的學生,他的批評溫和而深刻。
我猜測,原始的孔廟當有一種質樸的氣氛,純粹是為孔子及其思想才存在的。現在的孔廟完全是一種文物,統治階級早就不在孔廟運作了。我強烈地感到這裏有一種虛偽。我的意思是,孔廟在表麵上是弘揚孔子的,不過它實際上是在修正孔子。
孔子的思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很是豐富,但統治階級所提倡的,卻是有利於他們統治天下的那麼一點思想。他們幾乎不宣傳孔子對苛政的批評,也根本不實行仁政。他們通過廣播孔子的一點思想以掩蓋其思想體係。他們是以孔子的思想僵化全體中國人的思想的,並禁封中國人探索與發現的激情。他們甚至就是要扼殺中國人所產生的新的思想而大樹孔子。他們知道,隻要給孔子以神聖的地位,中國人的其他思想便成了異端。
統治階級幾乎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這便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國一直在罷黜百家,沒有爭鳴。它導致的,是思想的寂寞。在孔廟,我強烈而痛苦地感受了這種寂寞,我自言自語地說:太蒼白了,太單了。
統治階級以孔廟在表麵上弘揚孔子,可實際上卻是按照他們的意誌創造了一個孔子。這樣一個孔子的思想,當然是經過他們檢驗,並可以放行的思想。如果這隻是他們統治天下的謀略,那麼這種謀略早就造成了所謂的主流思想,甚至是一元思想,結果是,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文化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像風吹草木似的使自己的思想倒想。
一個民族的強大,固然在於它的經濟和軍事的實力,但我以為,它的精神的強大卻是主要的。一個民族隻要有強大的精神,它注定會以自己的聰明與勤勞使經濟繁榮,軍事精銳。然而,如果一個民族的精神空虛了,它沒有了信仰,它過分地追求肉欲和物欲,它由於社會的不公平和不正義在相互怨恨,自私自利,爾虞我詐,那麼它將注定難以強大。如果它曾經奇跡一般的強大了,它甚至強大得讓人類恐懼,舌5麼它也會漸漸換散,一朝瓦解。
一個民族的精神的強大,顯然在於它的思想是否能生生不息,源源不竭,因為自由的思想是精神強大的關鍵和動力。倘若一個民族的思想板結了,荒蕪了,那麼它的精神便不能產生廣袤的森林和浩瀚的草原。
遺憾的是,兩千餘年,統治階級作集權統治,從而把孔子的思想演變為控製中國人的工具,甚至以孔子的思想為武器,對中國人圍追堵截,使之屈從。如果誰要堅持自己的思想,那麼誰將難以安寧。
孔廟給孔子以超凡的威風,使人敬畏,甚至使人覺得他是難以接近的。事實是,孔子隻是在需要嚴肅的場合才嚴肅,但在一般的場合,他卻是非常隨便的,總是在自然地流露感情。在我看起來,孔子頗有個性魅力。
他有一個學生,名為子遊,嚐在武城做長官。子遊遵照孔子的教導,號召武城人學禮,而且極其認真。有一年孔子路過武城,其弦歌之聲,遠遠便聽到了。子遊在一個小小的地方推行大道,並富於成效,使孔子又覺得欣慰又覺得滑稽,遂笑著說:“割雞焉用牛刀”不過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話將對子遊與陪同他的學生產生負麵影響,遂搖手聲明說:“前言戲之耳。”
季氏隻不過是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但他卻以周天子才能享受的八佾舞於廳。孔子聞之,很是義憤,說:“八佾舞於廳,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冉求有一階段當季氏的家臣,僅僅由於冉求幫助季氏收斂財富,孔子便宣布冉求將不是他的學生了,而且激動地對其他學生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衛靈公夫人南子大約是妖豔女性,孔子在衛國期間,應南子之邀見了南子。子路對孔子的做法不理解,也不高興,不高興是因為他覺得孔子竟私下會晤一個女性。孔子當然不希望學生懷疑他,遂發誓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孔子喜歡顏回,顏回死了,這個七十歲的老人竟哭得淚水漣漣。
孔子與妻子的關係屬於千古之謎,一些跡象表明,他似乎有離婚的傾向。依他的率真,我想,如果他和妻子的感情破裂了,那麼他可能是要提出離婚的。但對孔子,離婚卻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做起來將一定很難,而且卒將不忍棄其妻子。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孔子竟會詭辯,甚至有時候竟強詞奪理。在楚國,葉公與孔子討論什麼是直率。葉公認為,父親偷了羊,兒子作見證,便是直率。這種觀點,顯然是對的。可孔子卻指出,父親偷了羊,兒子為之隱瞞,兒子偷了羊,父親為之隱瞞,這種互相隱瞞的做法,就包含著直率了。一個陳國大夫司敗先生為難孔子,要他回答魯昭公是否知禮。魯昭公是姓姬,娶了一個姬姓的女子為妻,以春秋時代的風俗,顯然是非禮的。孔子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卻不願意冒犯魯昭公,遂回答魯昭公是知禮的。司敗先生當然不服,從而指責孔子是在偏袒魯昭公。
難以理解的是,孔子居然會撒謊。孺悲大約是魯哀公的一個親信,孔子討厭孺悲其人。有一天,孺悲登門見孔子,孔子不想接待,不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遂讓人告訴孺悲他患了病,從而回避了孺悲。事實是,那天孔子不但身體好,而且情緒好。孔子周遊列國期間,蒲鄉一些人拘禁了孔子及其學生,他們主要是害怕孔子到衛國去而為衛國所任用。經過磋商,孔子與蒲鄉的權力分子達成了一個協議,內容是,隻要孔子承諾不到衛國去就放孔子。孔子承諾了,遂得以通行。但孔子卻沿著丘陵繞了一個彎,又率學生進人了衛國。學生無不瞠目結舌,然而孔子這樣解釋:是神不同意那個協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