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技能,與生俱來,比如呼吸。
前段日子,我和宏俊之間總是找不到話題。無論怎樣試圖親密,說來說去無非是:“公司的電梯壞了。”“公司的電梯又壞了。”“公司的電梯總壞。”“公司的電梯壞了有同事被關了好幾個小時”……
那天晚上,他正在看電視,很弱智的所謂諜戰劇,我黨地下工作者永遠英明神武高深莫測將傻逼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賤兮兮地湊過去跟他說:“中午電梯又壞了,來了好幾個維修工,其中一個是小散子,一定是他,。”
他突然把電視關了,一臉見鬼的表情:“你沒看錯!”問訊語氣之強烈,顯然不是質疑而是震驚,仿佛是他自己在那樣一個平靜和諧的場景下看見了小散子。
“我沒看錯,下巴上那道疤不可能記錯,他媽媽劃的。”
宏俊一聽就激動了,使勁捏著我的手問東問西,態度相當蠻橫。不知道是不是警察的普遍職業病,可他是戶籍警,應該沒審犯人的經驗。
我很合作地一問三不知,畢竟單方麵我看對方,而且隻是看了一眼,沒交談。
被宏俊盤問得快就義了,我反過來問他:“小散子殺過人,你不怕?”
問完了真想抽自己,警察同誌怕個毛的殺人犯,不碰上算了,遇上肯定抓捕歸案。
宏俊深深地歎了口氣:“沒判沒結案,連通緝令都沒發,你別一口咬定是小散子幹的,那時候他才幾歲。”然後細細囑咐我上班多觀察小散子,但是別湊太近。我感動壞了,這家夥還是關心我的,怕我招惹小散子被他滅口。
難得找到話題,我和宏俊一晚上回憶小散子以及共同的童年時光。
小時候都住平房,幾個橫排一大片,相當於單位職工宿舍。屋外帶院子,成排的幾家互通,隻簡單隔了矮柵欄,狗都能跳過去。
我和宏俊同年,小散子比我們大兩歲,已經上小學了,住在一個橫排,天天湊一起招貓惹狗不幹好事。小散子在宿舍區的小孩子裏算大的,比他大的都上初中了,不跟我們一路得瑟,所以便宜他統轄我們一票學齡前白癡兒童。我們都不記得他本名叫什麼,“小散子”這個外號是一個鄰居大嬸叫出來的。當年有種零食叫“饊子”,麵裏和上鹽,抻得比麵條細,過油炸了脆脆的,還能不斷。雖上不是什麼貴貨,我們這樣窮人家的孩子,過年還不一定吃到。饊子的特點是細,抻出來炸熱又不斷根,很考功夫。叫他小散子,一是他瘦,跟肚子裏有蟲一樣嶙峋的瘦,另外就是脾氣夠韌,油鹽不進,以及他是散養的。不像我們,再鬧再皮,爹媽沒少管,算家養的。
小散子過得跟我們都不一樣,家裏沒人管他。他爸天天打他媽,有事打,沒事還打。他媽,我記得叫顧阿姨,逃過不知道多少次,抓回來更是往死裏打,攔不住。幾次差點出人命案子讓全體鄰居當目擊證人。
小散子倒不像他爸那麼凶神惡煞,跟我們這些小豆丁在一起是很有大樣的,現在說起來就是領袖氣質。可對他媽非常差,差到我媽說起來都喊心涼。
他爸打老婆卻極疼他,要吃給吃,要錢給錢。他媽有時候被關屋裏打得急了,向他求助,要他喊鄰居,喊領導,救命!
他不動。
有時候他爸在院子裏公然打老婆,他媽哭喊,一堆鄰居拉架勸架,他還是很漠然地站一邊眼看自己媽被打到滿頭滿臉血,不在乎。
他媽肯定對這兒子特絕望。
後來惡有惡報,他爸規矩走路被一機關單位的公車撞殘了,徹底軟床上起不來動不了。因為是當官的喝多了開車,顧阿姨找了不少地方變著法討賠償,簡直豁出去不要命的程度。聽說真的沒少弄,至少當年看起來是天文數字,我媽和我爸嘀咕一宿。
然後她帶著錢孤身一人跑了。
殘疾丈夫、冷血兒子,全扔家不管。
走前給了兒子一刀,劃在下巴上。據小散子說,原本想抹他脖子,出手沒準,殺人變破相。
鄰居私下都說顧阿姨太狠太絕,丈夫不能動,兒子還小,就這麼撇下怎麼活?還不是讓爺倆幹餓死。
這份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同情沒持續太久,小散子他奶奶一來,立即煙消雲散。老太太尊姓大名沒人知道,孩子們統統叫她老巫婆,無論私下還是當麵。
老巫婆是個特別缺德的人。首先她一住過來就成天搬個小板凳坐院子裏罵街,罵鄰居、罵領導、罵社會、罵全世界。罵我們不看住她媳婦,讓那喪心病狂的女人卷款私逃;罵我們禍害他兒子,癱了也不照顧;罵我們帶壞她孫子,天天野在外頭不回家。
一開始還有大嬸不服氣跟她對罵,結果全被老巫婆罵歇了。她可不是一般級別的潑婦,能用誰也聽不懂的方言罵出來光聽語氣就知道無比惡毒的話,十二小時不換氣不喝水。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