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
Scene-1
風化中的鹽柱滿城林立,早已是司空見慣的日常景象。
***
登山包的背帶緊咬進雙肩裏,沉重已然等同痛楚。
“痛哦……”下意識的呻吟聲,也在背肌和雙腳的酸痛感中變得含糊。
時值初夏,卻是烈日如灼,隻能任由它燒殆體力,一刻一刻。
加上肚子已經餓到了極限。撐到最後關頭才狠心吃掉的那一根代餐棒,就是這整整二日步行所消耗熱量的唯一來源。
東京怎麼會這麼遠啊……
以前很少去東京玩,隻能粗略的估算距離,若是平時——大眾運輸係統仍健在的話,到高崎搭上越新幹線到東京隻要一小時;就算搭電車一路轉乘,一共也花不到三小時。
現在是非常時期,不行也得行。車程三小時的距離,靠兩條腿走了三天都走不到,文明果然了不起。就像父母的養育之恩,失去了才明白它的偉大。
雖想過開車也比走路強,但家裏就那麼一輛車,不可能為了自己的任性就把它開出來;況且依現在這情況,隻怕想加油都不容易。一路上看到的每間加油站都跟廢墟沒兩樣,商家排排站齊唱空城計;市麵上的燃油恐怕早就停止供應了。
三天前從位於群馬的自家出發,一路沿著國道走,直到今天早上才終於進入東京市區。看看路標。這兒應該是新橋一帶,馬路上卻連一輛行駛中的汽車也看不見——這三天中也完全沒見到過。空蕩蕩的車道靜寂無聲,唯獨太陽炙燙著柏油路麵。不過是少了車子,街上竟會變得如此安靜啊——
奇怪的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路上的行人似乎也不想走到車道上。車子走馬路時,行人就走人行道——社會規範之深植人心,也許是這麼根深蒂固。話說回來,行人倒也沒有多到要占用車道的地步就是了。
盡管路標上寫著新橋,附近卻有如偏僻鄉下的小商場,隻見小貓兩三隻。曾經豪華氣派的商業大廈和精品店麵,如今沒有一間仍在營業;肮髒的櫥窗裏隻剩下蒙著灰塵的展示品,其中的商品早就被人砸玻璃拿走了,隻留下陳列架和裝飾品之類——然而,滿街林立的半風化白柱,則令這番荒蕪景象更顯寂寥。
遙傳東京地區因疏散政策而逐漸空洞化,現在看來搞不好是真的。但聽說日本各地都有類似的災變,沒有人知道要疏散到哪裏才有救。目前報章雜誌和電視新聞都已歇業,人們根本無從得知正確的消息。
背上的行囊好像更重了,體力差不多也消耗到極限了吧?
“唉——”
好痛。好累。好餓。還在思索要呻吟哪一個,遼一已經倒在地上。
不知昏迷了多久,隱約聽見一個有點大舌頭的呼喚:
“呃——你沒事吧?喂,醒醒呀?”
微微睜開眼睛,隻見一位身著牛仔褲的女孩正彎腰俯瞰自己,而女孩手裏還拎著一隻超市的塑膠袋。
哇,好年輕——他想著,第一眼就先注意到那張粉嫩光滑的臉蛋。跟遼一年紀差不多的女人上街大概都會化妝,所以他鮮少近距離看見沒上妝的皮膚——那張臉看來早已過了青春痘旺盛的時期,算年輕但起碼也有高中生年紀。五官還算可愛,就是有些稚氣未脫;頭發要是再長一點就更合我胃口了,隻可惜小孩子不是我的菜……
遼一慢慢撐起身子,下意識地以男人的眼光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啊,你起得來嗎?”
女孩蹲低身子想扶他一把,見那隻登山包礙事,伸手想去拉它,結果——
“哇!?”
登山包的重量出乎意料,女孩沒有抓穩,忽地手一滑,向後踉蹌好幾步,反倒是遼一及時拉住那女孩的手臂。
“小心啊。抱歉,這太重了,你不用幫我。”
標準尺寸的登山專用背包裏裝得又滿又密實,如此弱不禁風的女孩當然是不可能單手提起。
遼一慢慢用手撐起上半身,然後盤起腿就地坐著,女孩也在他的身旁蹲下。
“……你還好吧?”
“嗯,謝謝……隻是有點累,肚子又餓,身上很多地方在痛而已。”
“……呃,我想這樣不能算是‘而已’了。”
“噢,也是喔?”
遼一訕訕笑道,便見女孩在手上的塑膠袋翻找起來。
“不好意思,隻有這個是可以直接吃的,不嫌棄的話請用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遞出一顆蘋果。
“啊,不用感謝。”
遼一不客氣地接過蘋果,在衣服上擦了幾下,大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液鎮靜幹涸的喉嚨,沁涼得令人心痛。
三口並兩口地,一顆蘋果被他啃得清潔溜溜。
“……冒昧請問一下……您是多久沒吃東西了?”
“這個——二天前吃的代餐棒是我最後的存糧,而且隻有一根。撐得真久。”
遼一意猶未盡地看了看手裏的蘋果芯,將它扔到半枯的行道樹邊——對一棵因鹽害而幾近凋零的樹木而言,恐怕也算不上多大的養分就是了。
“謝謝你,我得救了。托你的福……”
精神好多了——遼一嘴裏如是說著,站起來時腳步卻還有些不穩,女孩不放心看著他。
遼一慢條斯理地環顧四周,問道:
“海——在哪一邊?”
“啊?”
被他唐突一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伸手指著某個方向。
“我不知道要走哪條路,不過東京灣的話……喏。”
順著女孩指的方向望去,便見街道遠處的建築群後方有一座高聳突出的白色塔狀物,模樣就像個傾斜的巨大淚滴,看來非常奇怪。
“看見了嗎?結晶——就是那個,就在東京灣裏。隻要往那個方向一直走去,應該就會到東京港了……”
“哦……真的很大耶,比我家附近的還要大幾十倍哪!果然是很好的地標——”
遼一遲疑了一下又回過頭問:
“東京灣幹淨嗎?”
“這……不太幹淨。”
“這可不行啊……我要去海水幹淨的地方。你知道哪裏有幹淨又溫暖的海邊嗎?”
“真抱歉,要是電車還有行駛,我是知道幾處不錯的地方的。可是現在……走路能到的,我就不清楚了。”
“這樣啊……謝謝你了。再見。”
遼一輕輕揮手,正想轉身離開時,襯衫一角卻被女孩拉住。
“對了……”
女孩叫住他,卻欲言又止,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那個……你要不要先來我房東的家裏?”
“——啥?”
“你肚子很餓吧?這樣怎麼會有力氣走到海邊呢?要是你肯來,我可以弄點東西給你吃。要不要?”
這女孩為什麼對一個陌生人這麼好?不過,既然她那兒有得吃——這樣的提議可不好拒絕。
還沒開口,遼一的轆轆饑腸已經先替他回答了。
“呃……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見遼一抓頭笑得靦腆,女孩也噗嗤一笑。
遼一原想幫那女孩提東西,但想想自己的行李太重,也沒有餘力逞強。她的東西看起來也不太重,這個人情就欠下吧——朝那塑膠袋瞄去,主要是蔬菜或肉類等食料。
“這一帶除了配給以外還買得到東西啊?”
“對。附近有一家外國商店,但那裏隻能用美金交易。秋庭先生說……啊,就是我的房東,他說那些來自大陸的商人是不會放棄做生意的,況且非法居留之類的人得不到配給,那家店就是專門開給那些人的。”
“是喔……”
大環境淪落到這個地步,人類還是能找出一條生路,真是堅強。遼一正這麼想著,腳下突然一滑。
“哇啊!”
“啊,請小心點呀。這一帶以前很熱鬧,所以鹽份也多。”
的確,和之前走來的路相比,這兒的柏油路麵被鹽侵占的白色比例更高,路旁的鹽柱好像也多些。
這幅景象雖已司空見慣,還是非常超現實。
不知怎地,他覺得雙肩上的背帶嵌得更緊了,於是將大拇指伸進帶子下墊著。
***
兩人邊走邊自我介紹,遼一這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小笠原真奈,遼一也自然而然地直呼她“真奈”。
真奈帶著遼一走進一棟陳舊的公寓。上了二樓,真奈走向其中一戶,隻見門扉上貼著門牌,上麵潦草地寫著“秋庭”兩字。
真奈按響電鈴,便聽見門後傳來開門的哢嚓聲。原來房東在家。
大門發出咿軋的聲音開了,一位高個兒的男子從裏麵探出頭來。和快滿二十六歲的遼一相比,好像還要大個幾歲。
“我回來……了。”
真奈說道,仿佛打量著那人的臉色。
看見真奈身後的遼一,男子當下臉色一沉,加上他的長相本就凶狠,這會兒看來更嚇人。
“——拿出去丟掉!”
男子說完就要關上大門,真奈慌忙大叫: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真奈一邊喊著一麵把腳伸進門內卡著不讓他關,動作頗快,那位“秋庭先生”隻好作罷,站在門口發起脾氣來。
“你每次去買東西都亂撿東西,沒有一次例外!這回居然撿了個大男人回家!也不想想自己還未成年,像什麼話?這跟撿小貓小狗可不一樣,趁他還沒咬住你不放趕快給我扔了!”
“不用擔心,他不會咬人!你看,他是普通人,不是狗啦!他也不會咬你的,別怕!”
“白癡,要是咬到我還得了!”
見這兩人扯開嗓門爭論,遼一忍不住往兩旁探看。吵得這麼大聲,鄰居早就出來“關心”了才是,然而兩鄰的大門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或許這兒隻有一戶人家吧。
隻不過,就算不會吵到別人,也不好任他倆繼續鬧下去,於是遼一開口了:
“呃……”
剛插個嘴,兩人便一齊回過頭望向遼一。
“幹嘛?”
被秋庭厲色一瞪,遼一趕緊陪笑臉。
“請放心,我不會像您所說的那樣‘咬住不放’啦。我對太年輕的女孩沒興趣的,而且真奈的年紀應該比我小很多吧?”
見秋庭雙肩頹然一垂,真奈乘勝追擊:
“你看,他自己也說不會亂咬人啦!你就讓他進門——”
“夠了,你給我閉嘴!連人話都聽不懂的笨蛋,少在這裏跟我吵!”
秋庭在真奈的頭上輕敲一記後轉身進屋,任門開在那兒。
遼一在真奈的催促下走進屋內。二房一廳的格局,擺設不多,一如大男人的獨居空間那般單調,倒也不算太亂。
“你說的房東……就是這個人?”
真奈點點頭:
“對,就是秋庭先生。啊,他突然發火,一定嚇到你了吧?不過你放心,他雖然很容易生氣、講話口氣又凶,但是為人滿親切的。像我跟他非親非故,他還是很照顧我……”
這麼說來,她是個借住在獨居男子家中的高中(推測)女生。若是平常,這種情況免不了要遭受社會大眾的異樣眼光;但在社會體製早已瀕臨瓦解之際,也算不上是什麼大問題了。
“我去弄些東西給你吃,你先休息一下吧。房間裏有沙發。”
說完,真奈轉身直接進了門口邊的廚房。
被留在門口的遼一依言穿過走廊,走進她所說的那個房間,見秋庭已經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秋庭瞪了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回開著的電視上。
遼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決定先來個自我介紹試試。
“這個……您好,打擾了。我叫做穀田部遼一,剛才承蒙真奈的照顧……”
秋庭依舊盯著電視,揮手打斷遼一的話。
“不用客套了,東西放下,坐吧。人都進屋了就好好休息。”
態度是愛理不理,但也算是準許他留下了。於是遼一將登山包卸下並靠在沙發旁,自己則在秋庭的對麵坐下。
電視機的畫麵播映著影像。雖然有雜訊,仍看得出就是真奈剛才所指的東京灣的那座結晶。
“現在還有電視節目可看?”
“幾乎都沒了,隻剩國營頻道還勉強有。”
“我家那邊連NHK也看不到了。聽說發射台全都完蛋了。”
“搞不好隻剩東京還有電視可看吧……不過,這陣子最多也隻有一些關於鹽害和結晶的重播報導,別說外電了,國內消息也傳不進來。雖然電視台號稱每天更新鹽害消息,結果隻是以機器讀稿播報一成不變的消息,看不出今天的新聞和昨天的有啥不同,所以也有謠傳說他們根本是拿預錄的檔案帶喂機器。廣播電台好像還在硬撐,但也沒什麼新消息可播,每家媒體都一樣。”
“東京也變成這樣啊……”
“還有人懷疑結晶是不是會發射什麼怪電波咧。網絡是老早就斷了,電話之類的民營通訊業也一間接一間關門大吉;現存的工程人員好像都被抓去維持軍方的網絡通訊係統了。”
聊完景氣的低迷後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沉默。廚房適時地飄來一陣香味,嗅覺的刺激引來一陣如雷的腹鳴。秋庭聽了之後發出一聲悶笑。
遼一覺得好糗,尷尬地笑著搔搔頭:
“不好意思,這個……承蒙真奈好心,我就厚臉皮跟來了。”
“是她不該亂撿東西,你不必道歉。餓得半死時有人肯給飯吃,要是我也會乖乖跟著走。”
“您真厲害,我確實是為了食物而來的。”
遼一笑道,又抓了抓頭,卻見秋庭沒好氣地答話:
“沒什麼厲害不厲害。她會撿回來的十之八九都是餓暈的——我隻是沒想到她不隻愛撿貓撿狗,連人都可以撿回來。”
“那孩子心腸真好。”
“是愛東張西望又雞婆吧!”
秋庭的嘀咕中夾著一絲歎息。他站起身,正好遇上真奈拿著抹布走進客廳。
“我來擦,你去準備吧。也該吃午飯了。”
他邊說邊拿過真奈手上的抹布,而真奈也聽話地回到廚房。
從這若無其事的舉動可看出兩人應該已經在這間房子裏同住了好一陣子,彼此之間大概也有些默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