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5
任何一個不變的明天,都已不再是這個世界所能應許。
***
第二天起,秋庭就天天往入江的司令室跑。
我可以一起去嗎?
真奈在問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後悔了。她看見秋庭的表情有些困擾。
對不起,不要好了。
真奈連忙改口,卻聽得秋庭這麼說——
反正聊的都是些無趣的事。
像是口頭安撫而已,沒說真奈可以跟去。
況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會吃不消的。
秋庭又添一句。雖是玩笑話,卻不是玩笑口吻。
總之他不想讓真奈在場。這一點她聽得出來。
對不起,請你忘記吧。我隻是覺得一個人在房裏等好無聊哦。
我現在有沒有在笑?有吧。沒有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吧?
拜托,笑得自然點。
秋庭回以一笑。看來真奈用力擠出的笑容是生效了。她努力維持著,深怕一不小心就讓難看的臉色露出來。
我會陪你一起吃飯。放飯時記得在宿舍等我。
秋庭說到做到,每天都在用餐時間回宿舍帶真奈去餐廳吃飯,而他們一天就見那三次麵——宿舍裏的澡堂可以隨意使用,不必由誰領著去,所以秋庭吃過晚飯就又去忙,幾乎都要過了午夜才會回到宿舍;回來了就直接洗澡,洗完了就直接回寢室。
每天都這樣。
他一定已經加入了“拯救世界”行動。
以往三餐都由真奈下廚,在這兒就不用了。如今洗澡也不用等,洗衣服原本就是各自負責,除了用餐,兩人等於是各過各的。
你可以隨時進來我房間——秋庭這麼說,真奈便也依著他的話,每天專程為了打掃而進他的寢室,不料在家時邋遢成性的秋庭,在這兒竟然一絲不苟。
房裏一點也不髒亂,根本沒有天天來打掃的必要。
我是可悲的小心眼。
秋庭隻把這裏當成睡覺的地方,打掃也隻是個借口。真奈越發覺得自己在這兒淨做些不必要的事。想和秋庭保有一點交集,搞不好從一開始就隻是她的幻想而已。
每當她走進這個整齊的寢室,在寂靜的空間裏掃著莫須有的灰塵時,她就越來越了然於心。
這才是事情本來該有的樣子,之前都是特殊情況。特殊情況就是原本不該發生的。
一個平凡的高中生,一個自衛隊的戰鬥機飛行員。若按常理,他們隻會是兩條平行線。
想到這裏,她更不敢趁秋庭在屋裏時過去找他,每天隻能等著秋庭來那三趟。
她將爸媽留下的兩本書帶了來。真奈看書並不算快,但也沒過幾天就全部看完了。接下來就隻有用不完的空閑時間,讓她一直覺得沒事做很討厭。
為了打發時間,她決定在營區裏逛逛。
這兒是軍事重地,真奈也不知道哪間建築物能不能進去,隻敢在戶外散步。這座營區大得像一個小鎮,還有很多長著野花的草坪空地,倒是很適合散步。外牆雖然有籬笆隔著,仍能看得見隔壁公園的林梢。
她盡量挑人少的地方走,但在經過一處看似停機坪的大倉庫後方時,還是被一名隊員撞見了。
“真奈!啊,你叫真奈沒錯吧?”
突然被一個人直呼名字,真奈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拉著往前走。
“來來來,去我們隊上坐坐吧,請你喝茶。我們是武器隊的。”
“呃,可是,那個……”
“哎呀,沒關係,別客氣!我帶你去看火箭炮,你想不想看?”
“不,還好……”
“啊——我就知道,一般女生來隊上都會說想看的。”
那人根本沒理會真奈說什麼,徑自將她帶進機庫裏。
“喂——!小姐大駕光臨唷——!倒茶倒茶!”
隻這麼一吆喝,四周立刻跑出好幾名隊員,將真奈團團圍住。
“哇塞!好瘦——好嬌小——”“你身高多少?”“158?那也不算矮了嘛,不過你骨架真小耶!”“飯有吃飽嗎?怎麼該有的都沒有?”“呃啊!你太低級了!性騷擾啊你!”
一群大男生圍攏來像在觀賞熊貓似的,害得真奈越來越緊張。
就在這時,一道完全不同的聲音從天而降。
“幹什麼!你們幾個在幹什麼!”
是把女聲。
真奈求救似的向那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個短發的年輕女性撥開人牆走了進來,雖然和男性隊員穿著相同的迷彩服,看起來有點兒凶,但是長得很漂亮。
“幹嘛像一群餓狼撲羊似的,人家都嚇壞了,你看!”
“什麼嘛——野阪,凶什麼凶。”
“不甘心就去考下士啊,考上了再來凶我啊。現在這裏是我的階級最高,凶也是我的權利,怎樣?”
“可惡,真不爽!”
置身在一片噓聲中,這位名喚野阪的女自衛官卻是滿不在乎。即使真奈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也看得出她的與眾不同。
“我們每天看的都是像你這種不可愛的,難得有機會撫慰一下心靈嘛。”
“既然難得還讓人怕成這樣?人家隻是有教養又客氣,可是表情都這麼為難了,你是不會看嗎?被你們五六個臭男人圍住,有哪個高中女生不會嚇死啊。”
野阪劈裏啪啦的狠罵過一遍,真奈聽來卻有些暢快,看那些男孩嘴裏雖怨,倒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氣。
“她是秋庭中尉的怒點,你們該不會忘了吧?把她弄哭了就等死吧你們。”
那是入江在他們抵達營區第一晚說過的話,之後大概全營都傳遍了。
未料,野阪的一番話引來隊員的另一陣哄鬧。
“啊——對對對!就是這件事!真奈你真的跟中尉同居嗎?”“啊,真的假的?”“不會吧,我一直以為隻有這件事是瞎掰的!”“這麼說,中尉已經下手了嗎?啊——混帳!”“急什麼,人家又還沒證實。”“對啊對啊,而且你想,那個秋庭中尉會找一個小女生嗎?”
七嘴八舌地說到這裏,一名隊員把文件卷成筒狀充當麥克風,伸向真奈。
“請問事件的真相是?”
“你們鬧夠了……沒?”
野阪還沒說完,卻見男隊員們臉色大變。眾人一齊向真奈望去。
真奈這才驚覺,伸手捂住眼角。指尖摸到一滴眼淚。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這事情——
萬一傳進秋庭的耳裏怎麼辦。
真奈已經可以想見他困擾的表情。
忽地幾個響亮的劈啪聲,男隊員的腦門都捱了一記,同時聽得見野阪破口大罵:
“不用等中尉來殺人,我先開除你們!我可是說到做到!統統給我回到崗位上!被並過來已經夠丟臉啦,別再給我惹麻煩!”
野阪打跑一幫比她還要高一個頭的男隊員們,回過頭來牽真奈的手。
“跟我來。我們去休息室,我衝杯咖啡給你喝。”
跟著走進組合板隔成的房間,看見房門關上時,真奈才怯怯的開口:
“不要跟秋庭先生說……”
“你不說我不說就不會有人泄露,那些家夥們也不敢去踩地雷啦。”
野阪拉過一張鐵管椅請坐她坐,自己則走到熱水瓶旁,利落地衝了兩杯咖啡,一麵問真奈要不要放糖或奶精。
真奈隻要了奶精。她不敢說自己喜歡兩種都加,總覺得那麼做是自貶身份。糖也要奶精也要,好像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
野阪與她對坐,用白色素麵的馬克杯喝了幾口咖啡,暫時沒說什麼。
隔了一會兒,野阪才問她好點沒?見真奈頻頻點頭,她便用勸慰的口氣對她說:
“你別討厭他們。他們雖笨,但沒有惡意,隻是在這種地方工作,跟女人沒什麼緣罷了。看你長得太可愛,他們就鬧過頭了。”
“沒有……”
“你真的長的可愛呀,從頭到腳就是個小女生的樣子。那些人就是喜歡這個調調嘛。”
“——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真奈笑了。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害羞。
“我不喜歡像個小女生,也不想人家說我可愛。”
頭一次聽別人一本正經說自己可愛,也許是客套話,但她並不覺得開心。在這年頭與其被人覺得可愛,她寧可做一個不起眼的泛泛之輩,就像鹽害開始前在學校裏那樣。
小女生。可愛。這兩個名詞都給人柔弱感。
看看眼前,她隻有一雙細瘦的手腳和身體,想在這世上獨自生活都成問題,要靠秋庭保護才勉強活到今天。可愛的小女生根本就是這世界上最柔弱、最不可靠的生物。
遇到事情時,她隻會拖累別人,既不能替別人護著後方,也保護不了自己。
她老是增加秋庭的負擔,是個礙於良心不忍丟掉的包袱,若是可以不管她,秋庭應該會更輕鬆、更自在。
“要是我現在是大人多好,我好想像姊姊你一樣漂亮能幹又厲害。”
“哎呀你真是……我都不好意思了。”
野阪邊說邊在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
“你把我看得那麼帥氣,我真榮幸。不過你會這麼想,大概跟我所待的這個組織有關吧。”
見真奈麵露不解,野阪笑笑地解釋:
“你知道嗎?我已經結婚,現在住在營區附近的家庭宿舍,可是不管是上班或下班,我在通勤的路上都穿著這身製服。”
野阪身上的草綠色迷彩服,和其他隊員的一模一樣。
“穿上這個,別人一看就知道是自衛隊,而且是在想到我是個女人之前就先知道我是個軍人了。要是不這麼穿,我根本不敢在街上走,因為現在外頭不平靜呀。若是換上便服,我跟你就沒兩樣了,走在外麵不得不提心吊膽,看在別人眼裏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罷了。”
說到這裏,野阪換了個語氣:
“你說希望自己不是現在的自己,但想這種事是沒意義的。”
——說中了。
正因為一矢中的,聽來難免刺耳。真奈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左耳垂,覺得那兒好像真的發痛。
野阪喝了一口咖啡,重開話閘子。
“你叫做真奈是吧?我看你對秋庭中尉是一心一意呢。”
一心一意——眼中隻有他。真奈默不作聲,沒法兒去否定卻也沒有勇氣積極的承認,怕人家笑她是癡人說夢。
你想那個秋庭中尉會找一個小女生嗎?旁人有這種想法也是自然。
入江去拜訪秋庭的那一天,曾提到秋庭對女人的喜好變了,跟以前完全相反雲雲。是啊,入江所知的那個秋庭才是對的,真奈隻是他破例撿到的累贅——
“我覺得很好呀。”
野阪慢條斯理的說道,這意外的一句令真奈不由得抬起頭,正與她笑眯眯的臉相對。
“我剛才說我結婚了,是吧?我嫁的人跟我同一個營隊,交往了滿久卻始終談不到結婚那回事上去。可是,喏,出了鹽害這種病,找不出原因又沒有辦法防治,誰也不知道哪天誰就死了。人哪,被逼進這種極限狀態時就會突然對寂寞敏感起來。你想想,死的時候也孤伶伶,豈不是很可悲嗎?既然生命苦短,不如找一個人一起過算了。我常罵那人溫吞,其實並不討厭他,現在要我選一個一起過日子的伴侶,選來選去還是隻有他,所以我們就這樣結婚啦。隻不過戶政事務所沒開,婚雖結了也沒辦法登記,隻好等它開了再去補辦,而我現在也隻是換個宿舍跟他一起住而已——話說回來,要是沒有鹽害,我未必會嫁給他呢。”
要是沒有鹽害——要是世界沒有落到這步田地……
常常聽到類似的話。
“碰上這種事情,不妨就放開心胸吧,我覺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事間有太多事總是缺那臨門一腳,我跟我先生就是這樣。你也是呀,一心一意不是挺好的嗎?在這種時局裏,太在意別人的觀感是無濟於事的,而且值得在意的人類也沒剩幾個了嘛。入江司令就說過,要是以現在的減少率發展下去,一年後人口就會少到讓配給量供過於求呢。”
說完,野阪抬眼望向天花板。
“說真的,對我們而言,秋庭中尉是個高高在上的人,又是不同單位的,我還真不知道喜歡上那種人會是什麼心情。不知道對方的階級和經曆,談起戀愛也許還比較輕鬆點。”
見她說得爽朗隨和,這一回真奈便老實承認了。
戀愛就是戀愛,單相思也是戀愛。
“逗你玩的那些人都少根筋的啦,抱歉哪。你要是不嫌棄,有空再過來坐坐好不好?我也很久沒跟同性的朋友聊天了,聊聊這些挺開心呢。”
喝完咖啡時,聽得野阪如是說,真奈便反射性的開口問道:
“請問,有沒有我能做的事?”
“啊?”
“我想找點事情來做,打雜也行。否則營區讓我白吃白住,我會別扭。”
不想做秋庭的包袱,至少要獨立,再不然也盡量做個輕一點的包袱。真奈如今是托秋庭的麵子才在這裏吃住,總不能老是承人情又毫無貢獻。
再怎麼對自己不滿意也於是無補。既然如此,不如想想現在的自己能做些什麼。
最渺小最卑微的事也行。
“什麼事也可以,掃地煮飯之類的。”
野阪沒有一笑置之,而是低下頭去認真地思考。
“說得也是……打掃倒是個不錯的點子。可惜我們這裏都是重火炮,沒法兒請你幫忙,不過別的單位全都缺人手,要是有人肯幫他們做這些事,我想大夥兒一定很高興。尤其那些公共設備都是到處亂丟的。”
“好!”
“掃除工具應該每個地方都有,那種的櫃子都不會上鎖,你隨便去用應該不成問題。要是有人講什麼,你就說有得到武器隊的野阪許可。”
“謝謝你!”
真奈向她大大一鞠躬,精神大振,剛走進這個房間時的頹然已經煙消雲散。
***
從那天起,真奈就在營區各處當起了小小清潔工。正如野阪所說,隊員們都顯得很高興,即使有些隻是表麵上的。
這麼努力啊?
在打掃行政大樓的玄關時,秋庭正巧經過,便這麼說著抓了抓真奈的頭,害她的頭發亂到得用梳子重梳才行,但這就是秋庭誇獎真奈時必然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