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往過去、往未來
1
「不好意思……」
直截了當的話語。
真的是簡潔明了。
我是懷抱著緊張到不行、煩惱萬分,甚至覺得胸口即將漲破的情緒,把人給找出來的。打電話時,按數字鍵的指頭還會發抖,這說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緊張的時刻。約定碰麵的地點是錦水橋上,因為那正好位於竹久同學家和我家中間。時間是下午三點,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時間,講電話時還一邊在便條本上寫了三次「錦水橋」,「三點」也寫了五次。看來下筆似乎是有夠用力,一把那張便條紙撕下後,就發現底下紙張上出現「錦水橋」和「三點」等字樣合計八個刻痕。
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麼緊張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個笨蛋一樣。
可是當結果降臨,還真是直截了當又簡潔明了。
「我覺得水穀你是個很好的女生,這可不是什麼客套話,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可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點頭。窩囊的是在他還沒把所有的話說完之前,我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所以,對不起。」
「嗯。」
我點頭,同時順勢低下頭,就在我低頭的當下好想回去。因為,我不知道抬頭時,應該用什麼表情來麵對他。我既沒有堅強到能夠麵帶笑容,也沒有柔弱到淚眼相對,所以一定隻能露出一張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臉而已。和青梅竹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學是個很細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覺到我這樣的情緒,所以仿佛呢喃般地說「那我走了」,之後便離開了。當我好不容易抬起頭來,那和春季完全沒兩樣,略顯朦朧的藍色天空躍入眼簾。已經是春天啦,但是剛剛,我的春天已經走了呢。啊,有點不一樣吧,在來臨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怎麼樣?」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陣子才過來,她在不遠處等我。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身邊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強擠出笑容。
「這也沒辦法啊。」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嘛,何況竹久又是個還滿專情的家夥。」
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勵,該說是那種淡然態度的拿捏分寸嗎,總之她的一如往常讓我鬆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會更加沮喪吧,讓玲奈陪我來真是個正確的決定。玲奈她很熟悉這種戀愛場景,該說像個大人嗎,總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羅。」
「說得也是。」
我們過了橋,沿著運河沿岸步道前進。或許由於氣候逐漸轉暖,潮水的氣味也隨之變濃,還有小魚彈跳出水麵。我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未受到打擊。也是啦,畢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腳踏兩條船,想要橫刀奪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順便到車站的儂特利去?」
玲奈指向紅色招牌。
「啊,嗯。」
總覺得似乎有點累了。
「走吧。」
我因為沒錢,隻點了小杯可樂。玲奈她則是豪爽地點了杯中可,甚至還外加一份薯條。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覺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學這麼說,一邊微笑。她拿著寫有號碼的塑膠牌。
「他們說薯條現在正在炸,我們可以吃到剛炸好的喔。」
「剛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樣。」
「嗯,剛炸好的很好吃耶。」
這是怎麼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說話時也有種嫵媚的感覺。該說是成熟呢,還是慵懶呢,那種感覺不僅止於用字遣詞,即便是用手指玩弄頭發的動作,或是頭部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種成年人的成熟韻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動作,也會顯得很孩子氣,「不過是個小鬼頭」的那種感覺。這其中的差別到底在哪裏呢?
店員終於把薯條送來了。
「我請客,你吃一半吧。」
「謝謝。」
僅僅數百日圓的激勵,恰到好處的好意,這樣便能坦然接受,也會覺得感激。真的,玲奈實在很了解狀況。
剛炸好的薯條很好吃,兩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條最喜歡儂特利的了。」
「吃起來辣辣的呀。」
「肯德基熱呼呼的薯條也很難取舍,可是附近就是沒有肯德基嘛。啊,對了,你知道這家店也要關了嗎?」
「咦,真的嗎?」
「聽說是這樣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這裏打工啊,那個女生的消息應該不會錯的。」
「這裏也要關羅。」
車站前的店鋪一家接著一家消失。
「最後這一根為水穀美雪的勇氣致敬。」
玲奈將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來很好吃的薯條遞過來。我配合她打趣的態度,也打趣地接了過來。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羅。」
薯條很好吃,因為是最後一根,那屬於儂特利的辣味感覺上更為濃鬱。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眼角稍微熱了起來。這是怎麼搞的啊,事到如今才這樣,剛剛明明都沒事呀。哎喲,不過,也稱不上是什麼「打擊」啦,何況自己也的確是完全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的呀。
或許,我對於竹久同學的感覺早已不能說是喜歡了吧……
一直以來都是單相思,而且打從一年級就開始了。雖然朋友都勸我索性表明心跡算了,可是終究還是做不到,隻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這期間竹久同學也開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會撞見他們兩人濃情蜜意的模樣。每次隻要一想起那樣的畫麵,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此同時,偶爾也能嚐到幸福的滋味。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是因為竹久同學看來很幸福,自己也隨之感到幸福嗎?還是因為下意識中將自己和竹久同學的女友合而為一,自顧自地品嚐起別人的幸福來了呢?如果是後者的話,未免太可悲了吧。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漫長的單相思,讓那輪廓逐漸變得模糊,我或許已經被困在那所謂「喜歡」的情緒中了。如果不喜歡的話反而奇怪,很想讓那非常美好純淨的感覺永遠別變質。
但是,這都是非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麼美好純淨的人,不美好純淨的人是不可能懷抱著一顆永遠不變的純粹心靈。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
圓形的水桶隻能盛裝圓形的水……
嗯,真的是這樣呢。不論到什麼時候,無法保持一顆永遠純粹心靈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隻能擁有那種程度的戀愛罷了。被困在無聊的事情中,有時候會錯意,即便明白毫無意義,仍舊一再重蹈覆轍。如果把這些東西全說出口的話,玲奈大概隻會聳聳肩,簡單說句「不管什麼人都一樣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連這種事都由自己說了出來。玲奈她「嗯」地點點頭,感覺上似乎很了解一切,於是我又繼續說:
「可是,還好有說出來。」
「不說的話,很難有個了結嘛。」
「嗯。」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說過很喜歡竹久的嗎?」
「……到底是為什麼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吧,還問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對啦。」
「唉,不過呢,就是自己的感覺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們呢,畢竟都還隻是小鬼而已嘛。」
話是這麼說,玲奈的口吻聽來卻完全沒有小鬼的感覺。
我們滔滔不絕地繼續聊東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鍾後,才在店門口和玲奈道別。笑著說什麼「打起精神來喔」的玲奈,果然還是一副從容慵懶的樣子,站姿也顯得很好看,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夠孩子氣。
我獨自腳步蹣跚地走著,昨天和青梅竹馬的小裕一起走過的道路,如今則是一個人在同樣的路上往前走。那時候在書店把錢拿出來以後,小裕看起來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動跟他講話,也完全不回答,隻會「嗯嗯啊啊」的。我當時想,他大概生氣了吧,因為自己擅自主張幫他出了錢。我隻是因為身上剛好有錢,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書所以才幫忙出錢的,不過仔細想想,那麼做或許不太好吧,大概會傷到男生那所謂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傷了小裕,所以剛開始還客客氣氣地主動跟他說話,想讓他心情好一點。可是小裕始終保持沉默,隻有我自己一個人說個沒完,沒多久我也開始火大了。最後,兩個人都不發一語,雖然走在一起,卻完全沒有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
就在數小時之後我一到醫院,小裕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竟然以幾乎讓人感到吃驚的坦率感覺,向我低頭。
說什麼,謝謝。
說什麼,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而且連借據都事先準備好了。
明明數小時前還是個為了無聊情緒意氣用事的小鬼,卻好像在刹那間變成了一個大人。因為舊書店那件事耿耿於懷的我,倒反而像是個小鬼了。本來以為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小裕正逐漸轉變,而且不僅止於舊書店這件事。
說實話,我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全都是因為小裕。
在那個天空掛著半月的夜裏,小裕為了到秋庭裏香的病房,拚命在牆壁上跑著。明知絕對做不到,很明顯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馬不停蹄地跑著。那副德行實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顯得可悲,不過就是因為實在太過於可悲,甚至讓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終留存於某處。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後催促著我。
那個窩囊、愚蠢又軟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說應該比自己更像個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卻簡直判若兩人這一點,讓我覺得特別懊惱。此起失戀的痛,不知道為什麼對自己這個人所萌生的空虛,以及懊惱反倒顯得強烈。
哎喲,煩耶。真的有夠討厭的。
為什麼隻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緒總是這樣亂糟糟地難以理出個頭緒呢?
那通電話是在當晚十點打來的。
「我跟你說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隻是直覺一定又想拜托我做什麼奇怪的事了。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什麼事?」
我小心翼翼地問。
山西說明原委。
我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點起床,隻要在醫院這種地方待外了,就會自然而然地徹底融入規律生活。洗臉、刷牙,然後大口吞下也稱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飯。變得能夠忍受粗糙食物,或許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額外好處(?)吧,我一邊這麼想,正在咀嚼最後的醬菜時,夏目來了。
「戎崎,快換衣服。」
「啊?」
又在說什麼奇怪的東西啊,這個笨醫師?
「什麼?換什麼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響。
我咬著醬菜。
波滋波滋作響。
「要出去一下啦,趕快換衣服。」
「出去?去哪裏?」
「那個等一下再跟你解釋啦,沒時間了。二十分鍾之內沒到宇治山田車站,特快車就開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點呀。不要再吃那種難吃的醬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點了嗎,快啦。」
這話根本一點道理都沒有嘛。人突然就殺到這裏來,突然不知道在急什麼,突然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來實在太急了,我仿佛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脫下兩件式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哎喲,搞什麼啊?為什麼隻有這件俗到家的襯衫呀?嗚哇,這件褲子,糟糕透頂了啦!褲頭竟然還是雙褶的喔!?雖然實在不想以這身打扮出門,可是媽媽又沒有準備其他衣服——別看我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個住院病患,外出服就隻放這一套而已——所以也隻能勉為其難了。
「走羅,戎崎。」
一確定我換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還沒拿錢包,也還沒梳頭發……根本就還沒準備好嘛!
「戎崎!」
但是,那個急性子的家夥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來。
「馬上就去了啦!」
我無可奈何地這麼大叫,隨即頂著一頭亂發衝出病房。緊接著,轉眼間就被拉著坐上計程車抵達宇治山田車站,轉眼間被帶上特快車。八點十四分發車,往名古屋的特快車,第三節車廂的十三號A和B座位。夏目仿佛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則坐靠走道的B座位。話說回來,和夏目坐得這麼近實在有夠討厭的,所以我盡可能將身子往走道那邊挪。
「請問……」
「怎樣?」
「要去哪裏啊?」
「濱鬆。」
我大概知道這個地名,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確切位置,隻知道是在靜岡縣。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靜岡中間啦。」
我好像有點印象又不太確定,總之就是比名古屋更過去,然後呢,還不到靜岡的地方。在一次搖晃之後,列車開始移動。一方麵因為現在正好是通運時間,列車中塞滿穿西裝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來頂多就像個學生的夏目,和除了學生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身份的我,在這其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一邊望著看來很愛困的夏目打嗬欠,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在我胸口回旋打轉的混亂詞句。瞧我這不是問得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嗎?
「為什麼要去濱鬆呢?」
「那裏有間我以前待過的醫院。」
「那……是要做什麼特別的檢查嗎?」
「啊?你是笨蛋喔?A型肝炎哪需要做什麼特別的檢查啊!」
哇哈哈,我不自覺地想要大笑出聲。這擺明了就是那樣吧,他是存心想找碴吧。我可是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地問他,沒必要這樣回答吧。還說什麼「你是笨蛋喔」,根本就搞不懂我們哪一個才是大人了嘛!
「……那,為什麼要去醫院呢?」
「才不去醫院咧,誰跟你說要去醫院的啊?」
唉,他的確是沒說過啦。
「……那,到底是要去哪裏呢?」
「去了就知道了啦。」
「……我,是個住院病人哦?」
「我知道,這不是廢話嗎?」
「……住院病人去那麼遠的地方沒問題嗎?」
呼啊啊,夏目打了個嗬欠。
「這種細節別斤斤計較啦,不過是A型肝炎而已,死不了的啦。」
「……幸田醫師他,知道這件事嗎?」
那個幸田醫師是我的主治醫師,他和夏目不同,是那種溫溫吞吞的類型,可以說是有點靠不住嗎,甚至是過於缺乏明確果斷的魄力就是了。
「大概事先跟他報告過了啦,我就隨口說是之前的同事對你的病情有興趣,所以稍微借一下人而已。不過呢,那是騙他的就是了。反正幸田醫師就是那種人嘛,嘴裏說什麼『啊,喔』的,就點頭OK啦。話說回來,他可能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麼情況就是了。畢竟那個醫師,好像有點呆頭呆腦的嘛。」
剛剛那番話該不會是說同事的壞話吧,而且還說什麼「騙他的」。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啊,這個醫師?
「請問……」
本來還想繼續追問下去,卻被他厭煩透頂似地揮了揮手。
「我要睡覺了,給我安靜一點。」
「啊?」
「我熬通宵值夜班耶,到名古屋站再叫我。」
他接著在十五秒後便開始打鼾。我是發自內心、非常認真地想在夏目臉上塗鴉,如果不做點這種事的話,似乎就難以繼續壓抑我這顆已經氣到毫無理智可言的心了。
到底是在想什麼東西嘛,這個笨醫師?
¢
見麵場所是月夜見宮,那是座充斥於伊勢市內的伊勢神宮別宮。我雖然住在伊勢,一直以來卻始終搞錯日文讀音,以為是「TUKIYOMIGU」,不過其實那個「宮」不念「GU」而是「MIYA」(注:日文漢字讀音分為音讀與訓讀,在不同情況下可能有不同讀法,故有此言)。
我倚靠在這比外宮或內宮還要小很多的鳥居上,以運動鞋前端撥弄著大粒砂子。在這春假期間,而且還是和男生約好碰麵,單以這樣的情境看來還真是有點曖昧,可是隻要一想到對象是何許人也,就完全曖昧不起來了。
到了約定時間十點,對方仍然沒有現身,竟然這麼臭屁讓我等他,我看還是打道回府吧。十點五分,還沒來,這是故意讓人等的某種戰略嗎?如果真是那樣,就跟他絕交,雖然兩人的交情原本就沒好到可以絕交的地步就是了。十點十分,慢慢覺得有點孤單了。十點十五分,已經完全覺得孤單得要命了。十點二十分,終於有個聲音叫我。
「那……那個……」
但這聲音和約好的對象不同,搭訕嗎?在這種地方?孤單感轉為怒氣,我瞪向那個聲音。
「咦?世古口?」
然而映入眼簾的身影卻讓我大吃一驚。
「唔,嗯。」
世古口縮著龐的身軀點點頭。
「對、對不起,我遲到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啊,要我等在這兒的是山西,不是世古口呀。可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龐然巨物,除了世古口以外還會有誰呢。為什麼是世古口呢?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呢?
正當我猶豫著該問些什麼,怎麼問時——
「是山西突然聯絡我,其實就是剛剛而已。」
世古口這麼說。
「他跟我說:『水穀在這邊等,希望你去一趟。』」
「那山西呢?」
「聽說是因為爸媽有事被一起拖去了,他還跟我抱怨說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去的,可是被他爸媽硬押著非去不可,感覺上好像很懊惱。然後,他就說『這樣對水穀不好意思,你幫我走一趟吧』。」
世古口真的像是剛剛才臨危受命,和我同樣滿臉疑惑。看他講話上氣不接下氣的,大概是跑來的吧。總之,因為對方不知所措,自己反倒能夠鎮定下來。簡而言之,山西是臨脫逃了。什麼爸媽有事嘛,那種東西甩頭別理它就是了啊,可是他沒有那麼做,然後呢,反倒把責任塞給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
「我明白了,可是我在電話裏沒問他今天要做什麼。」
山西在昨晚的電話中,完全沒提要做什麼,隻以一副有夠故弄玄虛的感覺,重複「反正是很厲害的事情就是了啦」。不對,他好像是說「我真的想到了一個很厲害的點子耶」。啊,除此之外他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麼啊。
『這可是為了戎崎喔,我們一起助他一臂之力吧。』
自己會來到這裏,或許是衝著這句話吧。如今,戎崎裕一這個名字,莫名地擁有某種奇妙的重量。那是一種搞不清楚該扔出去,或是接下來的重量。
「那個嘛,他要我們去做一件奇怪的事。」
世古口果然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奇怪的事情?」
「嗯,總之得到市公所去。今天市公所有開吧?」
「今天是平常日子,應該有開吧。不過,為什麼要去市公所啊?」
「那個嘛……」
在那之後,我所聽到的根本就是難以置信的話語。
山西保是個大白癡。
肯定是史上最糟糕、最無藥可救的超級大白癡。
¢
我很明白這世上沒天理的事情一蘿筐,我呢,也不是說毫無見識地白白活過這十七年。雙眼基本上可是張開的(有時候也會閉起來就是了),而耳朵呢也有好好聆聽(事實上有時候也會聽不見就是了)。可能會被肮髒的鞋子踩在腳底下,也可能被毫無道理可言的惡意弄得團團轉。
那是小學那時候的事了。情人節,滿心期待喜歡的女生會不會送我巧克力……哎喲,就人情巧克力啦……然後對方說今年誰都沒給,就完全信以為真……結果呢,那個女生的的確確有給其他家夥巧克力。當我事後知道受騙時,還稍微小哭了一下。受不了,那還真是沒天理呢。如果另外有喜歡的家夥,明講不就得了。這麼一來,我這邊就不會有什麼奇怪的期待了嘛。還真是有夠沒天理的。
但是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人家叫他起床的,卻說什麼:
「哎喲,吵死了……你啊,真有夠吵的耶,戎崎……」
這不是超級沒天理是什麼?
離開宇治山田站一個半小時後,列車抵達名古屋站。幾乎所有旅客都已經步下橫躺於月台中的列車。車廂中隻剩下我們兩人。
就連我這種敦厚老實的人也開始不高興,態度強硬地說:
「你不是要我到名古屋的時候叫你嗎?」
夏目一邊叨念著什麼「還想睡啦」、「永遠開下去就好了嘛」、「叫人起床的方式太糟糕了嘛,臭小鬼」,一邊起身。怎麼覺得那最後一句話是在罵我啊,可以從走在眼前的這個人背後飛踹下去嗎?
經過深思熟慮後,考量到如果就這麼飛踹下去,對方似乎會更猛力地飛踹回來,所以姑且打消了這個念頭。不、不、不,我可不是臨陣退縮喔,是因為本人心胸寬大。嗯,才不是因為怕夏目呢。
站上月台的我四處張望,名古屋車站出乎意料地狹小,幾乎和宇治山田站沒什麼兩樣。這裏隻有三列……不,大概是四列月台吧。由於是在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頭上是往外延伸的低矮天花板。
「好了,走羅。戎崎。」
「啊,好。」
我追著不停向前走的夏目背影,將車票插入自動驗票口後,我們兩人一起步出車站……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的所在之處是近畿日本鐵道(簡稱近鐵)和JR鐵道的連接通道,換言之隻是名古屋車站的一部分罷了。不論怎麼走,舉目所及都是往前無盡延伸的車站,通道兩側林立著各種商店——麵包店、飾品店、蕎麥麵店、意大利餐廳……那股氣勢仿佛伊勢所有店鋪全集中到這裏來了。這裏沒有任何一家像「滿腹食堂」那種髒兮兮的小店,而且人潮多到幾乎讓人以為是在舉辦祭典。這裏的女生也一個個美若天仙,讓我有時候都看入迷了。
對了、名古屋說起來好像是日本的第三大都市吧。好厲害喔,大都市,和伊勢完全不同。我就像是個鄉巴佬——不,事實上就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目不轉睛地四處張望,一邊往前走。也因為如此,差點就看不到夏目身在何方了。
「戎崎,你要走到哪裏去啊。」
夏目怒吼。
「這邊啦,這邊。」
「啊,是。」
我慌慌張張地朝離我約十公尺遠的夏目身邊走去。
「那裏就是新幹線的乘車入口了。」
夏目所指的前方有個自動驗票口。
「其實是有更近的連接通道的。」
「啊?」
「不過偶爾混在人潮中走走也不錯吧。」
那大概像是在自言自語吧。
思考了一會兒,我試著問:
「醫師,你是不是待過東京啊?」
「嗯。」
「東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一定比名古屋還要大吧。」
「很大呢,東京。感覺上大概有三個名古屋加起來那麼大吧。」
「哇,那真的那大耶。」
我雖然試著這麼說,卻完全難以想象。從那種大都會跑到像伊勢一樣的鄉下地方,當然會覺得悵然若失吧,偶爾也會懷念起擁擠的人潮吧。啊,可是夏目為什麼會跑到伊勢這種地方來呢?好像有聽亞希子小姐提過,聽說夏目是菁英中的菁英。這麼說來,他到伊勢來或許就像是龍困淺灘吧,下次就故意問問來鬧他吧。
「拿去,車票。」
他遞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片,上頭寫著「名古屋→濱鬆」。夏目迅速走進新幹線專用區域,而我當然也緊跟在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搭新幹線,其實本來在國中的校外教學就有機會搭的,可是那時候很倒楣地因為罹患流行性感冒而沒有去成。
生平頭一遭的新幹線……
東京,車門旁這麼寫著。這列車會一路開到東京去啊,隻要搭上去就會帶我到東京去啊。兩、三個小時,不是一眨眼就過了嗎?我凝視著「東京」那兩個字,卻被身後的夏目推了一把。
「好了,快上車呀。」
啐,沒必要那麼粗魯地推人吧。
「是、是、是,我這就上車了啦。」
我一邊慢吞吞地這麼說,一邊伸腳跨入車內。新幹線比近鐵的特快車還要寬敞漂亮,右側有兩排座位,左側則有三排。我們並肩在右側兩排座位就座,夏目果不其然還是占領了靠窗的座位,坐在靠走道座位的我環視車內。
這是開往東京的列車呀。
3
「哎喲,吵死了……吵死了啦,戎崎……」
夏目到了濱鬆仍舊碎碎念著一模一樣的語言,不過很幸運的是濱鬆不是終點站而是中間停靠站。如果慢吞吞的話,新幹線就會繼續出發開向下一站。
正因為如此,我可以大叫些什麼:
「好了,快下車羅!發車鈴都已經響了耶!」
同時在通道上跑了起來。
什麼「這個王八蛋」啦、「早點叫我起來嘛,白癡」啦、「臭小鬼」啦,睡眼惺忪的夏目一邊吐出足以讓周遭旅客皺眉的粗魯言詞,一邊追在我後頭。那慌慌張張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好笑,早知道應該再晚點叫他的,那樣就可以看到他更慌張的模樣了。
真是的,和夏目混久了,連我的個性也跟著變糟了啦。
當我和夏目好不容易地一踏上月台,新幹線的車門隨即關上,似乎有什麼也跟著被關上了。然後,新幹線便向東方駛去,而我則佇立於月台上,茫然地凝視著駛向東京的列車車屁股。
「你在幹什麼啦?戎崎,走羅。」
「啊,是。」
我被這麼一叫,隨即邁開腳步,邊走邊回頭一看,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新幹線了。中途下車,這句話浮現腦海,中途下車……
「再來呢……」
步出車站大樓的夏目搔了搔一頭亂發,讓那頭亂發亂上加亂,一邊緩緩地環視四周。他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然後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變得還真多耶,搞什麼嘛,那棟大得要命的大樓。」
「以前大概在這裏待過多久啊?」
「嗯,兩、三年吧。」
不論等多久,夏目仍然一動也不動,隻是茫然地環視四周,時間長到幾乎讓人感到不自然。夏目到底是在看什麼呢,不,是想看什麼呢?是因為看不到,所以才想要看到嗎?
……哎喲,好像越來越搞不清楚了呢。
夏目變得怪怪的,連我也跟著變得怪怪的了。想要去解讀這個笨醫師的心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何況了才不想解讀哩。我決定像個十幾歲的小鬼賭氣,一邊靠在車站牆壁上。
「走吧。」
夏目可能是在約五分鍾後這麼說的。
「喔。」
我也乖乖跟在他身後。
我們走到附近的計程車乘車處,兩人一起上了車。夏目和司機說了地名,不過卻是個不熟悉的詞彙,所以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SANARUDAI」……簡直就像是個外國地名,最後的「DAI」好像是漢字「台」。好不容易計程車駛進高地上片廣闊的住宅,也不知道是打哪兒聽說的,日本在高地所開發的住宅區好像都會加個「台」字。後來,電線杆上所掛的地名標示證實了這一點。原來如此,是「佐嗚台」呀。這裏和我住的町屋不同,整齊規劃的住宅仿佛填滿整座山丘似地延展開來。不僅道路寬、房屋大,天空也毫無阻礙地一望無際,真是美麗的街道。
計程車在這街道中的一角停了下來。
「好了,下車羅,戎崎。」
「嗯,是。」
就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抵達一戶人家,門口掛著寫有「石川」兩字的門牌。這裏好像就是目的地了。啊,可是,像這樣靠近一看就可以發現這街道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新,感覺上大概也蓋了有十年吧。不、應該更久才對,說不定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蓋好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來到這種普通人家來。也不是啦,真要問我曾想像過什麼樣的地方呢……嗯,其實什麼都沒想像過就是了。
叮咚!
一按下門鈴,屋內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數秒後大門開了。
「這麼大老遠跑來一定很累吧,辛苦你們了。」
現身的是個年紀比我的母親還要大一些的伯母,大概就四、五十歲吧。雖然現在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伯母了,不過五官輪廓很深,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如今那張臉龐也很有魅力。
「夏目醫師,好久不見了。」
「別這麼客氣,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夏目以活像個成年人的舉止低下頭。
「突然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怎麼會呢,我先生也很期待你們的來訪喔,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嘮叨著那個買了沒,這個買了沒呢。」
「啊,真不好意思,真的不用這麼客氣的……」
夏目誠惶誠恐的樣子,還真像個見過世麵的大人,和平常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簡直就是判若兩人。當我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時,那位伯母瞄了我一眼,對我點頭致意。我也手忙腳亂地趕緊點頭。
夏目把手放到我頭上,對伯母說:
「這個,就是那個啦。」
喂,搞什麼嘛,什麼「這個就是那個」啊。
「這麼大老遠跑來很累人吧?」
伯母溫柔地對我說。
我乖乖低頭。
「這……不會。」
可惡,就是沒辦法像夏目一樣好好打招呼耶,像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啊。哎喲,完全沒概念嘛。
「……請多多指教。」
我姑且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再度,這次是深深地低下頭。
「來,請進,我先生正在等你們呢。」
「打擾了。」
「打擾了。」
我跟著夏目身後,吐出和夏目一模一樣的話語,一邊邁開腳步。走進一看,和外觀一樣是一棟再平凡不過的透天厝,寬敞的玄關中放著一個大鞋櫃,當然上頭也不能免俗地大概擺著兩個奇怪的裝飾品。玄關連接著一條筆直的走廊,盡頭就是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