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1 / 3)

(一)

結婚以後元珍曾經問他,那麼舊的鋼筆為什麼還留著。其實他有好多鋼筆,康克令,關勒銘,還有後來很時髦的派克,都是人家送的。但送了來他也不用,最後都不知扔到哪積灰了,元珍就說,你看,有多少好東西也都讓你糟蹋了。這時虞少南就笑笑,目光從她燙了八字紋卷發的額頭上越過去,茫然地看向梳妝台上巨大的鏡子。那是元珍的嫁妝之一,上好的酸枝梨花木,卻按著西式的樣子雕出裸體的小男孩,一邊一個,仿佛是在半空裏擎著那鏡子似的。

少南不說話,元珍也不再和他搭腔,他們一直是這樣,如果一個人說了話而另一個人沒有回答,談話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結束了,仿佛是他們夫妻之間多年來形成的默契。虞少南個子高,元珍的頭發燙得那麼蓬,他也還是能從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蒼白的,帶著點抑鬱的神態,好像很不滿似的皺著眉。他隱約地悵然若失起來。元珍去吩咐傭人燒晚飯,他便走到桌前,把那支舊鋼筆拿出來,拆開外殼,吸滿了墨汁,又重新擰緊,放回口袋裏。

起初那是謝書卿的鋼筆。那天虞少南陪幾個外國工程師參觀工廠,工廠是他父親開的,他自己倒沒吃這碗飯。他是在歐洲留過洋的,胡亂旁聽了幾堂西方文學,也是隻顧著和同去的中國學生偷看洋女學生,壓根分不清狄德羅和費加羅誰是誰,畢業時才發覺論文一句也做不出,這才著慌起來。

幸好他一貫喜歡交際,剛到德國就和一個列支敦士登來的女學生廝混得甚為親密。說是女學生,其實少南也並不清楚她究竟有多大,外國女人的年齡一向是無法從相貌上立刻判斷的,況且她總是喜歡在臉上塗很厚的一層粉,可是若從胸脯的彈性上來猜測,大概也總該有三十多了。

那女人幫他寫了一個梗概,作為交換條件,少南付出了不少鈔票和大餐,然而按照她的說法,看在他們這層關係上,已經是給他便宜了。少南把那篇文章修修改改,囫圇交上去充了數,好在他賣弄口才的功夫還是可以的,橫豎解釋得通,教授也並沒怎麼刁難,給了他勉強通過,也算是對從遙遠的東方跋涉而來的異國年輕人的一種憐憫和同情。

虞少南的父親鼎鈞是一個很傳統的商人,他常常同人講,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鼎鈞年輕的時候在一家裁縫鋪當學徒。他十分聰明,並且很會用一些投機的小手段來籠絡老板娘,譬如說她隨口說一句想吃生煎饅頭,他立刻就肯冒著大雨跑去排一個小時的隊買回來給她,他人從頭到腳濕得像是從井裏撈出來,但懷裏的饅頭還是熱騰騰的。裁縫鋪的老板六十多了,還沒有兒子,於是老板娘攛掇著把鼎鈞認了做幹兒子,並且起了鼎鈞這樣非常冠冕的名字——他原本叫做旺發,代表著他十分渴望得到但是又並沒有的東西。

鼎鈞一繼承裁縫鋪,就立刻從國外買了兩台縫紉機回來,因為價格實在不菲,居然要一百二十塊大洋,而且一買就是兩台,在當時是相當有勇氣並令人驚詫的行為。幾乎所有的親戚都在背地裏議論,說他好不容易才等來這份遺產,貿然地都投在這樣古怪的東西上,簡直是肉包子打狗了。然而局勢不出兩三年就變了天,不管哪裏,打仗是總也沒停過。靠著這兩台縫紉機,鼎鈞很快接到了一些加工私營軍服的訂單,小作坊也慢慢被他變成了一家大規模的加工廠。借著打仗,鼎鈞狠狠發了一筆,正當大家都開始把他作為一個暴富的裁縫看待的時候,他卻突然轉行,改做起火柴生意了。

鼎鈞剛發跡的時候就在寶樂安路買了一棟房子,虞家一直住在那裏。這一年他已經快要五十歲了。因為他隻有少南一個兒子,所以很熱切地盼望著他一回國就能來接手工廠,但是虞少南對於做生意這件事一向興趣缺失。至於究竟想要做什麼,其實他自己也並沒有過很確實的憧憬,在他的潛意識裏,他隻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少爺,有很多空閑的時間和餘裕,暫時而言,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鼎鈞的工廠做得不小,那一陣子總是有國外的工程師來參觀他們的流水線和設備。商會裏對於此類交流一向是歡迎的,也很殷勤地替他們聘請臨時的翻譯,當然,這份開銷是工廠裏自己承擔。但這一回來的是德國人。鼎鈞盡管現在很有錢了,還是保持著能省則省的態度,要求少南出來充當翻譯和接待的角色。

所以這一天少南很早就到了工廠裏,對於這種仿佛臨危受命似的事情,他還是願意出風頭的。他穿了一套幾乎嶄新的灰條紋西裝,裏麵是件藍色的襯衫,他很年輕,他是一個會說德國話的闊少爺,眼睛裏充滿了自豪和欣喜。他先到他父親的辦公間裏去,拿需要分發給客人的資料,鼎鈞指派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員跟著他,替他抱著那一厚摞紙,兩個人急促的皮鞋聲回蕩在安靜的走廊裏,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他的臉上,令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得意。

正要下樓梯的時候,少南發覺自己忘了帶筆。對方大概會提出一些問題需要他記下來,更何況在別人眼中,他是這個工廠潛在的主人。少南沿著走廊折返回去,正好靠手邊的第一個辦公間開著門,他便探了半個身子扒在門框上,朝裏麵的人高聲笑道:“誰有多餘的筆,能借我一支的?”

辦公間裏隻有三名職員,坐在門口那張台子的人恰好在他眼皮底下,背對著他。少南這樣突然開口,倒嚇了他一跳,手上一抖,正謄寫的一份文件上“擦”地多了道墨印子。那人猛地回過頭,似乎是想要說什麼,少南卻才發現這裏還有個人,便微笑地朝他問:“我急著想要一支筆,能借你的嗎?”

少南這麼一笑,那人反倒不好意思再責怪他了,就把手裏正寫著的那支,蓋好了筆帽遞給他。少南把那支筆拿在臉前左右晃了晃,笑著說“謝謝”,扭身跑下樓去了。

正式的參觀下午就結束了,時間還很早。對方有兩三個德國人,一定要請他帶領著去黃浦灘路上走一走,這是他們第一次和神秘的東方有這樣近的接觸,對於上海這所謂遠東第一城市,自然有著異常強烈的探索欲望。工程師們也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很快就跟少南混在一處,這些在機械間裏指手畫腳的技術員其實和他在讀書時的狐朋狗友也沒什麼不同,對男人而言,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是一定要在燈紅酒綠裏親曆一次,才算得上是在這個城市裏浸淫過了的。從金融街出來,虞少南就叫司機帶他們到極斯菲爾路去,那裏今年才剛剛建起來一家百樂門。

他們到得稍微早了一些,雖然霓虹招牌已經亮起來了。門童很殷勤地替他們拉開車門,一路引著進到了舞池,裏麵正在跳一首華爾茲,柔和但色彩炫目的燈光搖搖晃晃地在每一桌的酒客臉上掃過去,仿佛是盲無目的地在尋找什麼人似的。他們要了兩瓶倭得客和五瓶香檳,鼎鈞事先關照過他,這家德國公司曾經提出想要收購他們的成品,所以少南在這件事情上花起錢來特別大方。有四個舞女坐在他們中間,有一個自稱曼曼的,總喜歡若有似無地把旗袍的前襟硬拉到身體一側,從那高開衩裏露出一條雪白的大腿,正因為這樣,少南特別地往她臉上多看了幾眼。她似乎很年輕,麵頰抹得很白,但一雙紅唇突兀地鑲嵌在那張白臉上,簡直像在這光怪陸離的黑夜裏吃了個小孩子之後殘留下來的血,令他莫名地有些恐懼。曼曼依偎在德國人懷裏,用牙齒銜著一顆葡萄,送到他嘴邊要他吃,又抱著他體毛過密的胳膊,邀請他和她一起跳舞,這時音樂已經換了一首爵士,少南望著他們的背影,那女人的腰臀扭動得異常誇張,仿佛身後還拖著一條無形的尾巴,在空氣裏無聲地甩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