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1 / 3)

少南問:“謝先生去哪兒,我送你。”書卿立刻婉拒道:“可不敢再勞煩了,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少南隻當他客氣,還在那裏說謝先生不用見外,書卿臉上卻已經不自在起來,躊躇片刻,才窘笑道:“其實我並沒事情要做,隻是想在外麵多呆一會兒。”少南立刻接過去道:“那末我陪你。”說出這句話,連他自己也驚訝了一下。書卿也愣住了,“咦”地笑起來:“我這個人無聊得很,也隻好委屈虞先生。”少南本來是擔心的,書卿要是再拒絕,就顯得自己殷勤過分了,沒想到他一下大方起來,連忙道:“說重了說重了。我恰好知道這附近有家咖啡館子不錯,走著就能到,謝先生覺得怎麼樣?”書卿臉上一瞬間露出訝異的神色,但立刻微笑起來,“既然虞先生推薦,那一定是不錯的。”

於是他們沿著那條街慢慢地走著。這家醫院對麵是個公園,中午有些病人讓家屬攙扶出來散散步,這時候已經是傍晚,公園裏空無一人,高大的梧桐樹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地上。書卿走得很慢,比手掌還要大的梧桐葉在他腳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少南裝作緊圍巾,斜眼朝他們中間看了看,書卿的身材比他高,堅實的肩膀從襯衫裏撐起來,但這樣一個秋天的夜晚,書卿身上隻有一層這麼單薄的布。他好幾次想開口問他冷不冷,但就算問了好像也隻能是一種形式上的關切,難不成還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嗎?這樣反複想著,還是沒有說。他又懊惱起來,剛才不該提出走路的。在這條狹長的巷子裏,兩個人沒有交談,像散步又不像,少南把鼻子埋在圍巾裏,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仿佛一隻疲於覓食的野獸。

因為是這樣的情況,所以那兩個路口走起來特別遠,等到了說的那家館子,天幾乎完全黑了。侍應生對於這個時候還有客人來造訪大感驚詫,但也很殷勤地安排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這些年電燈已經很常見了,但這一家仍然堅持用著煤油燈,圓圓的一小盞放在方桌一側,火苗在棉芯子上安靜地燃燒,故意地使那橙黃色的光圈在夜晚裏營造出一種曖昧的氛圍,跟拉不起電的人家的煤油燈自然是不同的。少南把單子遞到書卿麵前說:“謝先生先看吧。”一麵扭過頭去對那侍應生說了一種咖啡的名字,書卿果然沒有聽說過,紙上的中國字都是音譯出來的名目,完全不懂。書卿迅速地把那列價格掃了一遍,暗自咋舌,卻並不肯在臉上露出什麼異樣來,隻輕聲說:“和虞先生一樣。”卻仿佛並不是對著侍應生,而是在告訴少南似的。侍應生走遠了,少南才笑道:“我朋友都叫我少南,謝先生也這麼叫我吧,不要總是虞先生來虞先生去,聽著挺奇怪的。”

館子裏的暖爐燒得很熱,書卿把兩隻手握在嘴邊嗬著氣,搖頭笑道:“誰讓你總要喊我謝先生。”少南也跟著笑了,說:“好吧,那我以後也不跟你客套了——謝先生今年貴庚?”書卿抬頭看了他一眼,少南立刻叫:“呀,你看我這個人!”書卿說:“我也許比你大一點,是屬鼠的。”少南便笑:“咦,我也屬鼠,但是你看起來的確好像比我大。”書卿點點頭,很煞有介事地說:“嗯,我長得急一些。”少南忍不住“撲哧”笑出來:“雖然你講起話來總是一張很正經的臉,原來你也會說笑話。可一開始我簡直有些怕你。由此可見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是很奇妙。”

書卿側著頭問:“怕我?為什麼?”少南說:“說不好,就是模模糊糊地有個印象在那兒,總覺得你不太好講話,也不屑和人講話,我想你會不會其實是個出世的高人,輕易看不起我們的。”書卿微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過就是坐在那裏抄抄公文,最簡單不過了。”他說到抄公文,少南忽然想起那支筆來,連忙去懷裏摸,道:“差一點又忘了,我今天本來是要把這個還給你。”書卿接過那個關勒名的盒子,訝異地看了少南一眼,少南連忙解釋:“是你那一支,我怕掉了,所以找了個盒子裝著。”書卿道:“用這麼好的盒子來裝它,反倒誇張了,這支筆現在賣得不要太便宜——哦,也許早都不生產了呢。”順手拿筆在指尖上劃了劃。少南就等著他看過來。書卿果然露出困惑的神情,少南立刻得意地道:“我想這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特地去問了好幾個朋友。說來也巧,人家說周家嘴那邊有個師傅專門修鋼筆,手藝好得不得了,我就跑過去挨條街的問,果然被我找著了,不容易哦。”

他在這頭吹得天花亂墜,毫不客氣地把元珍給他做的事安在自己頭上,卻完全不提她的名字。因為他這樣地急於表現自己的重視,所以有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也許元珍其實還真就是這麼一條街一條街地去找那個修鋼筆的人,她一定也很重視自己。但那又能怎麼樣呢?他是絕對不會現在就結婚的。於是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立刻就在煤油燈跳動的火焰裏燃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