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講情榜之謎(2)

翠縷,湘雲的丫頭,和湘雲一起論過陰陽,仆主二人一問一答,非常有趣。論到最後,就揀到一隻金麒麟,這是給大家印象很深的一個情節。翠縷本來是賈母的丫頭,後來賈母把翠縷給了湘雲,湘雲回叔叔嬸嬸家,就把她帶過去,算那裏的人了,湘雲到祖姑家這邊來做客,她就再跟過來伺候。翠縷應該在三副冊裏。

還有就是雪雁,她跟著黛玉從揚州北上,到賈府時,賈母看她年齡太小,一團孩氣,才把自己的一個比較成熟的丫頭鸚哥給了黛玉。雖然書裏沒有明文交代,但讀者都能意會到,鸚哥後來改了名字,叫紫鵑,成為黛玉的首席大丫頭,後來更成為黛玉的知心朋友。不過雪雁畢竟是跟隨黛玉一起到賈府裏寄人籬下的,她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走向隨賈府隕滅的悲劇結局,她應該是在三副冊裏。

寶玉身邊的丫頭最多。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本來隻是寶玉房裏的丫頭們湊分子給他單另外搞一次慶壽活動。丫頭們出分子錢的數額,是按地位來定的,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算一等大丫頭,每人分子是五錢銀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算二等丫頭,每人分子是三錢銀子。前麵寫寶玉的丫頭,還有叫媚人的,叫檀雲的,檀雲這個名字跟麝月是配對的,還有叫綺霰的,綺霰和晴雯的名字又配對——通行本是把綺霰寫成綺霞,那是不對的。但媚人、檀雲、綺霰有的隻出了一次名字,有的雖然出現不止一次,但在八十回裏都沒什麼戲,脂批也沒透露出她們在八十回後會有什麼故事。在又副冊裏已經收入了晴雯、襲人和麝月,那麼,秋紋、碧痕和小燕、四兒應該收到三副冊裏,她們在前八十回裏都有一些戲。上一講我提到過秋紋,她雖然也常常以是寶玉房裏的丫頭而流露出優越感,對比她地位低下的丫頭婆子出言不遜,但總體來說,她的性格還是比較平和的,不像晴雯那麼桀驁不馴,人生追求也比較膚淺,在與地位差不多的人相處時比較能退讓。最體現她這種隨遇而安、滿足於主子小恩小惠的文字,集中在第三十七回,作者把她的性格與晴雯、麝月、襲人做了鮮明對比,最後導致了晴、麝把襲人那“西洋花點子哈巴狗”的綽號說了出來,襲人當然生氣,而秋紋就立即道歉。秋紋作為一個有其獨特性格的角色,在三副冊中應該榜上有名。碧痕是丫頭裏分工負責伺候給寶玉洗澡的,有的古本裏把她的名字寫成碧浪,有的紅學專家認為就應該把她的名字定為碧浪。書裏通過別的丫頭的嘴說出,她伺候寶玉洗澡,有一次竟洗了三個時辰,洗完後水淹了床腿,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道是怎麼洗的。這個碧痕也應該入三副冊。小燕,也就是春燕,第五十九、六十回有她不少戲,寶玉那女孩子從無價寶珠因為出嫁變成死珠再變成魚眼睛的名言,作者安排為由她口中轉述,她應該也入三副冊。四兒,原來叫蕙香,第二十一回她趁寶玉跟襲人等賭氣的機會得以接近寶玉,寶玉嫌她名字俗氣,改叫她四兒;因為她跟寶玉生日相同,說了生日相同就是夫妻的戲言,被告密給王夫人,後來被王夫人斥責攆出,她應該也在三副冊。那麼,芳官在不在三副冊呢?我認為不在,下麵再講理由。

這樣算起來,入三副冊的,還隻有十一釵。那麼,還有一釵是哪位呢?我認為是小螺,薛寶琴的丫頭,她抱著一瓶梅花,站在雪坡上的情景,是書中最美麗的畫麵之一。

三副滿員了,那麼,四副,我個人認為,應該是收入了“紅樓十二官”,就是為了準備元春省親,賈薔到江南去買來的十二個女孩子。她們裏頭戲最多的是齡官和芳官。前麵講寶玉的時候講到過齡官畫薔,她和賈薔之間是有真正的愛情的,她們之間的愛情超越了主奴關係。寶玉到梨香院去耳聞目睹,大為感動,也因此憬悟,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特別是愛情,有其神秘性,有命中注定的一麵。齡官很了不起,元妃省親,在那麼重要的、具有政治性的活動裏,主子命令她唱《遊園》《驚夢》兩出,她自以為這兩出戲非本角之戲,執意不演,而且還自己選定了劇目,是風格完全相反的《相約》《相罵》,這樣的作為,不知道您是怎麼個看法,反正我讀到那一段,就對齡官肅然起敬,那真是大藝術家才有的忠於藝術、不畏權貴的氣派。後來皇帝因為死了老太妃,禁止娛樂,省親也暫停,賈府遣散這些唱戲的女孩,除了死了的官,有八位留下了,齡官和寶官、玉官三位自願離開。齡官應該是被賈薔接走了,但八十回裏沒有明寫,八十回後應有一個對他們結合和結局的交代。

第36講情榜之謎(3)

芳官是書裏戲份兒集中,而且塑造得極為生動的一個角色。她後來被分配到怡紅院當丫頭,她的幹娘拿著她的銀子,卻不使在她的身上,不僅不好好給她洗頭,還打罵了她,“那芳官隻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她跟內廚房的柳嫂子交好,竭力要幫助柳五兒進到怡紅院,她跑到廚房去傳話,書裏是這樣寫的,“忽見芳官走來,扒著院門”——肢體語言很生動——笑著跟柳家的說話。群芳開夜宴,書裏又有專為她的一段白描:“當時芳官滿口嚷熱,隻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色絨三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隻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麵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真是從紙上活跳了出來。後來寶玉還把她打扮成小土番的模樣,而且,芳官還說“咱家現有幾家土番”,可見那時候皇帝出征平息了番邦叛亂後,還會把其中的一些俘虜的土番分配到各個貴族家庭當粗使仆役,寶玉因此給她取了一個番名耶律雄奴,後來因為被人錯叫成“野驢子”,就又改叫溫都裏納,據說是“海西弗朗思牙“的”金星玻璃寶石”的譯音。總之,芳官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是鮮明生動的,這個藝術形象的外延性是很強的,關於她,可以做專題研究,並且能夠得出豐富的成果。前麵說到了,抄檢大觀園後,王夫人斥責芳官調唆寶玉,芳官敢於當麵笑辯。她後來入了尼庵,但是讀者們可以想像出來,她那樣一種浪漫不羈的性格,肯定早晚會跟庵主發生衝突。她最終是怎樣的一個結局,除了具有悲劇性以外,具體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其餘的七官,文官後來分到賈母處,藕官分給了黛玉,蕊官分給了寶釵,葵官分給了湘雲,艾官分給了探春,官分給了寶琴,茄官分給了尤氏。這些女孩子相當團結,她們一人有難,群體相幫,而且敢於為群體利益向主子進言,艾官就在探春麵前告對手的狀。她們作為丫頭在大觀園內外存在的時間雖然短暫,卻顯示出了不同於那些“常規丫頭”的特殊風采,她們整體作為四副冊的“金釵”,是說得過去的。

那麼,是不是《情榜》中的女子隻有這五組六十名呢?一些專家,如周汝昌先生就提出來,不止這五組,還有四組,一共是九組,共有一百零八個女性。有的人會覺得,一百零八,這不落套了嗎?《水滸》最後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不就排出了一百單八將嗎?這不是落套。從《紅樓夢》的文本裏,可以鮮明地看出來,曹雪芹他刻意創新,但是他沒有割斷和在他之前的文化源流之間的關係,他寫寶玉和黛玉如何從《西廂記》《牡丹亭》裏獲取思想滋養,用很多古典戲曲來暗示人物命運和故事走向以及全書的結局,至於對他以前的傑出的文章詩詞的融會貫通,那就更滲透在了整個文本當中。他雖然借鑒《水滸》排座次的外在形式,但是,《水滸》的一百零八個英雄豪傑中隻有寥寥幾個點綴性的女子,基本上是個被男性壟斷的群體,而他在全書最後排出的《情榜》,除了冊外的賈寶玉,全是女子世界。這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樣的主流意識形態下,他的做法絕對是驚世駭俗的,是對男權社會的挑戰,是別開生麵的藝術構思。而他將每組女子的數目定為十二,光這一點就跟《水滸》英雄榜的結構完全不同,具有鮮明的獨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