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樓居(1 / 3)

天氣熱,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日早上六點鍾樣子我就起來了。

起來了,望望前後房床上地下睡的人,像甘肅省的災民一樣,仿佛都瘦得怕人。因為天熱,他們都是半夜才睡,所以這時睡得非常好。早涼,有風,望到空中嗡嗡作聲飛過的大蠅,我茫然的站到再過半點鍾便將為太陽所曬的晾衣台前,向著到下午便炙熱如烙鐵的對麵高牆,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因為一家人都瘦弱有病,我想我近來大約也瘦到不成樣子了。

弄堂下麵掃地的老人還沒有來,地上一些西瓜皮,有些截成半節,如帽子,極浪漫的在那畫方格的地麵上分布。

還有燈,是街燈,夜裏白色,這時隻一點黃,掃地人來這燈才會熄。

在我臉上,在我不襪的腿膝間,感到冷風清爽宜人,但從這些風上,從噪著早蟬聲音的街樹上都可以看出這日子到下半天以後,就如把人放在蒸籠中情形仍然是昨天一樣。

我怕想到日子這一類事。然而不單是日子,一切事總仍占據在我心上,每天醒來我總覺得心上忽然就加上了一些重量。我並沒有睡夠,起來了,也像非常疲倦,很想睡,可是總不能睡。

把關於日子這類事想了一下,就像那陽台邊早風的享受也近於一種奢侈了,我這時就應當找筆,墨水瓶,稿紙本,預備齊全了,到風不會來的桌邊去坐下,寫。於是我做我分內事。

沒有可寫的我也寫,凡是文章我全是這樣寫成的。

把筆捉到手上了,回頭望望側身睡到一小軍用床上,用一條大毛布洗澡巾作被,害暑病有過四天不曾吃飯的哥哥那樣子,瘦瘦的臉頰滿是野草一樣的胡須,本來要寫什麼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了。

這人這時正像睡得很好。然而那麼瘦,那麼憔悴,看了一會這人的睡的姿式,我忽然感到一種空虛,好像是眼前人已經不會再活,我的生存是極可怕的孤單了。

我站起來了。

怎麼樣?把紙筆等等,拿到後房去,離開這可怕的地方。

後房是我母親睡的地方。雖然有簾,一到下午這房也就不能住。但早上還好。後房的窗可以望別人屋頂,紅的瓦,鱗次的排列,常常在早晚冒煙的煙囪,近到也像可以用手抓。早上這房中也有好風,隻要把房門打開,讓風有出路,那風便從窗外來,從門外走去。

晾衣台太陽光還不來時,後房所見別人屋頂,已經曬滿陽光了。

想到太陽,汗,麻雀不怕熱,在瓦上打鬧,我筆又捏到手中了。一顆釘子,一隻在桌上爬走的螞蟻,小玻璃杯,熱水壺,凡是可以供我下筆聯成一串的我全望了它們一會。又望到蚊煙香圓紙盒,使我記憶到晚上不能安睡的理由。夜裏蚊子真多,我們一家是沒有帳的。因為我沒有得到好睡,想明白母親夜來情形,就捏了筆,悄悄的不讓闔著眼的有肺病的母親驚醒,走到她床邊去,甩開那痰盂蓋一看。裏麵全是紅色了。紅的濃,出我意料以外的多,心上抽了一口涼氣。

我站立到那床邊,不敢動,病人卻醒了。

像是醒了很久,不願意同我說話妨礙我做事,所以才把眼闔上假睡。聽到我甩痰盂蓋。且知道我為那血驚訝了,所以開了眼睛,望到我笑,說:“不要緊,不要緊。人不吃虧,一吐就鬆了。”

“怎麼這樣多?”

她仍然固持的說:“吐了人爽快得多。”

她謊我。這人就專在這些事上謊我。

她謊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還瘦小的臉時,顏色是白色轉青,而眼睛,竟像不是活人的眼睛,又小又呆,非常可憐。

我覺得痛心,走到窗邊看太陽去了,就又聽到咳聲,且像是喉嚨中有物件非溢出不可,然而又粘附在喉部,那麼掙持的咳了十餘聲。到後又聽到嘩的嘔到痰盂中了。我應當到這時倒一杯水也不去倒了,我看遠處,遠處據說是上海第一高樓的聖母院路的大廈的尖,那裏有矗起的大起重機,緩緩的從斜臥中轉成桅子樣直立,好像我在極力逃避這現實。

“不要緊的事,昨夜一吐,倒像很好了。”因為知道我心中這時的難過,把血吐過以後還來說這樣話的是我母親。

我先是生了氣似的不說話。到後,我說話了。如同人相罵,那情形實不能使我作另一種樣子。

“這怎麼行?無論如何我得請醫生來。”

“那是蠢事。”

“蠢事也得作,不然這血……”

“不要緊,我自己還不清楚麼?那些人就隻拿錢一事有把握。”

“沒有辦法也得出錢。”

“出了錢也還是要咳。錢不是不出過了,你看他們說些什麼話。”

我不做聲了。母親的固持有因。

在往日,醫生是真來過了。五塊錢,或者十塊錢,人來了,從皮包中把聽診筒取出,聽聽各部分,抿著嘴想了一下,不作聲,取出一方白紙來,寫上一個處方,處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醫生地址與電話號碼以外,還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藥房配藥那類話語。再問問,“不怕麼,”就仿佛以為這問話很蠢那種神氣,對我望到過十秒鍾,才似乎這也得答應一句話才對,就說,“到莫幹山去吧,”或者說,“廬山空氣好,”“西湖不行,”“上海也無妨”那一類使我想用腳把他踢下樓的話。醫生一來我就也像害了病。醫生一走我的病也好了。

母親反對醫生理由我是明白的,第一是上海醫生討厭,第二是怕醫生說得危險反而無辦法,第三是錢。

雖然說好歹得把醫生請來看一次的我,比母親還清楚的是沒有錢可以作這件事,醫生一來至少要十塊錢,手邊多有十塊錢作夥食,母親病在這方麵就有獲到恢複的希望,不必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