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高窟:從神靈到眾生(1 / 3)

看到莫高窟,我想哭,鼻子發酸,眼淚含而不落。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但肯定被什麼擊中了。莫高窟之上,荒山如錐,粗砂覆頂,一眼眼洞窟似一張張排列無序的嘴巴,向著對麵浩瀚戈壁,以及戈壁之上的深藍天空,麵不改色地詢問和張望。臨近河道幹涸經年,一股腐爛了的水停泊在最低的水溝裏,像一瓢綠色鮮血。過橋,是一座陳年的門樓,正中高懸的藍底牌匾,上書蒼邁字跡,仿佛一張沉默的臉,一個個遊人仰麵穿過,一粒粒陽光,從莫高窟一側,穿過輕佻的衣衫。

我一直覺得,蜂擁而來敦煌的人都是輕佻甚至淺薄的,尤其是莫高窟,外表的頹廢和敗落就是一種無聲的決絕和拒絕——在遙遠年代,第一個在這裏開掘洞窟,為佛畫像的人,似乎是晉朝的和尚樂僔,這個步履堅實,信仰篤定的佛教徒,被落日餘暉在大漠之上製造的佛光所迷惑,收住腳步,落身成廟。而最先居住在敦煌的若羌民族是不會在意並支持的,逐水草而居是他們最大的習俗和本能——肉身是最大的現實,信仰隻有在肉身滿足之後,才會在內心之中必不可少,隆重強大。

再後來的北魏王朝一再南遷,向中原民族從服裝到習性的無條件效仿和服從,充分彰顯了先進文化對於落後文化的侵蝕力和誘惑力。莫高窟流傳至今的一眼眼洞窟,似乎從這時候開始一一登台亮相了。而一眼洞窟從開鑿到繪製完畢需要多長時間?現在,誰也無從考證,慢和快,熟練和生疏,似乎由那些執燈懸筆、淩空作畫的畫師們所決定。

我可以斷定,敦煌從來就不是藝術的集散地和交流之地,而是宗教和文化相互影響、交流下的自發民間行為。至於莫高窟被現代人所膜拜的藝術,大抵是民間畫師們的寂寞創作。在數千年後中國的一次偉大勝利——冷兵器年代,嘯聚西域的遊牧民族,生產力的高下、人和牲畜的多寡,決定了戰爭的勝負和民族的生死存亡。若羌民族敗落遠遁之後,原先居住在甘州(張掖)等地的月氏民族,被“有臊味兒”的匈奴大軍接連擊敗,一路向西潰逃,在敦煌剛剛站穩腳跟,就遭到了來自祁連山和阿爾金山的黨項、回鶻、吐蕃等民族的侵襲。

頻繁的戰爭並不能左右宗教和文化的蔓延和傳播,更無法阻止那些為養家糊口而長年累月開鑿洞窟、繪製畫像的平民工匠和畫師們——當戰亂來臨,達官顯要可以卷財而逃,平民隻能逆來順受,在刀槍的夾縫當中苟活存命。直到西漢張騫出使西域,衛青、霍去病大軍千裏長驅,擊敗在河西的匈奴,武威、張掖、酒泉和敦煌四郡的先後設立,貫通中西、光耀千古的絲綢之路正式開通,敦煌乃至整個西域才漸趨穩定下來,絲綢、香料、茶葉、玉器和鐵器頻繁流轉之間——驅駝策馬的商賈、負笈往行的僧侶、旌旗半卷遷徙的民族……每一個具體的人,其本身就是活潑生動的文化和凝重莊嚴的宗教移動載體。

在古代中國,西域諸國的安定與戰亂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原王朝的影響。唯有時間,才是人類最強大的敵人。強盛漢朝的衰落無可避免,西域再度陷入爭奪的混戰——民族之爭無外乎疆土和現世利益,作為漢王朝西大門的敦煌,必然成為了各民族爭奪和廝殺的主戰場。其間,一個民族勝利了,另一個民族必然消失和逃匿。而作為與世無爭的宗教勝地,莫高窟顯得悠然自在,一些平民為躲避戰禍,削發為僧或者束發為道,在馬蹄踐踏、煙塵橫飛的年代,終年委身佛窟,晨鍾暮鼓,了卻虔誠抑或無奈的人生。

宗教是塵世的天堂,人心的上帝,俗世紅塵之中唯一的避難所。宗教的無上威嚴和清淨無為,使得凡俗的人,甚至揮舞馬刀、殺人無算的將軍,也從內心感到驚懼和崇敬。宗教的力量可以讓苦難變得有意義,讓殺戮和敗壞稍作遲疑,甚至望而卻步——似乎如此,宗教才成為一種信仰,讓尤其注重現實利益的人們在情感和精神上得到應有的慰藉,在現世生活中得到具體真實的回報。

莫高窟前,有一片濃蔭,數十棵百年以上的楊樹雖表皮皸裂猙獰,但冠蓋盎然,濃蔭成涼。快步走到窟前,近距離仰望,抬頭的山崖短促而修長,層疊的崖頭狀似刀刃,頭頂的藍天格外深遠,在莫高窟上空,也如刀切一般。看得久了,我覺得暈眩,不知道是神靈的力量,還是自身肉體的不可承重和內心的不潔淨。沙子和黃土凝結的牆壁之上,洞窟不大規則,形狀大小不一,多用鐵門封閉了起來,我們能看到的,僅僅是其中幾窟。

登上石壁,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決定在這裏開鑿洞窟,建立廟宇的人是智慧的,也是大膽的,強大的信仰使得所有的危難變得毫無意義。以我的粗淺判斷,大粒砂石和少許黃土構成的危崖之上,並不適合開掘和安置這麼多的洞窟,總有一天,會土崩瓦解,轟然化虛。但奇怪的是,莫高窟竟然存在和延續了數千年之久,幾乎跟隨和囊括了整個古代中國的所有封建王朝,從北魏到宋元,幾乎每個王朝都在這裏留下了獨特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