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眾多人麵前痛哭失聲,是在多年以後,我作為一名實習教師在聽別的老師講課的時候。當時那個老教師講的是朱自清的《背影》,聽著聽著,我竟失控地哭出聲來,惹得全班四十多個學生都驚愕地看著我。
我想起的是娘,是記事時就知道有著一頭白發的娘。娘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的父母生了我,卻沒有養育我。娘是村裏出了名的傻女人,那是真正的傻,整天胡言亂語,連生活甚至都無法自理。據說,是她給母親接的生,她抱著我的那一刻,竟是出奇地平靜。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母性的光暈,卻是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母親生下我一個多月後,便被公安人員從那個山村帶走,從此和父親開始了漫長的刑期。而我,從此就成了娘的孩子,那一年,娘四十三歲。
當時村裏人都認為娘是養不活我的,那麼傻的一個女人,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更別說伺候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了。可是,村裏人終於從震驚中明白,有我在身邊的日子,娘是正常而清醒的。她能熟練地把小米粥煮得稀爛,慢慢地喂進我的嘴裏;她能像所有母親那樣,把最細膩的情懷和愛傾注在我的身上。人們有時會驚歎,說我也許就是上天賜給她的良藥。
娘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就是現在的精神狀態,從此便在這裏停留下來,為人們提供茶餘飯後百聊不厭的話題。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我竟也順風順水地長大起來,而且比別人家的孩子都結實。從記事起,最常見的就是娘的白發和淚眼。聽別人說,娘以前從沒掉過眼淚,自從有了我,便整天地抹淚。我也是很早就知道娘和別人家孩子的媽媽不一樣,她不能和我說話,更多的時候,她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也聽不懂說些什麼。她沒有最慈祥的笑容,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淚水。我甚至感受不到她的關愛,除了一日三餐,別的什麼都不管我,任我像放羊一樣在野甸子裏瘋玩兒。正因為如此,我變得越來越不羈和放縱。
上學以後,我並沒有受到什麼白眼冷遇。這裏的民風淳樸,沒人嘲笑我,就連那些最淘氣的孩子也會主動來找我玩兒,不在乎我有一個傻傻的娘。事實上,自從有了我之後,除了每日的自說自話和流淚,娘幾乎沒有不正常的地方了。印象中娘隻打過我兩次,打得都極狠極重。第一次是我下河遊泳,村西有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河,村裏的孩子夏天時都去水裏撲騰,我當然也去。從不管我的娘突然跳入水裏,把我揪了上來,折了一根柳條就沒命地抽在我身上,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我那時一點兒也不記恨她,隻是不明白,我爬上高高的樹頂去摘野果她不管我,我攀上西山最陡峭的懸崖她不管我,我拿著石頭和鄰村的小孩打得頭破血流她不管我,隻在那麼淺的河裏遊泳,她卻這樣狠打。
還有一次,那時我已在鎮上讀初中了。有一天她到學校給我送糧,正遇見我在校門前和一個女生說笑。當時她扔了肩上的糧袋,瘋了一般衝過來打我,我的鼻子都給打出了血。我雖然不明所以,可依然不恨她。那時我已能想懂很多事,也從別人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這樣的一個女人,能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學,所付出的,比別人要多千百倍。我感激我的娘,雖然我湧和她交流,可是我已經能體會到那份愛了。而且,天下的母親哪有不打孩子的,況且她隻打了我兩次!
要說娘有讓我反感的地方,就是她的眼淚了。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隻要一見到我就哭,這讓我從心裏不舒服。別人家的孩子一個月回一次家,當媽的都是樂得合不攏嘴,而我的娘,迎接我的永遠隻有淚眼。有時我問她:“娘,你怎麼一見我就哭啊,不如當初你不養我了!”那樣的時刻,她依然流淚不止,說不出一句話來。娘對我從沒有過親昵的舉動,至少從記事起就不曾有過。她很少抱我,連拉我手的時候都沒有。這許多許多,想著想著便也不去想了,娘不是一個正常的人,為什麼和她計較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