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長風流淌過滿樹的葉子,每一片都搖曳生姿,載滿了縷縷的陽光。陽光透過窗子照在那本書上,書在奶奶手中,她看得很專注,臉上有一種極恬靜的神情,仿佛時光靜止,如一隻憩在花間的蝶。
從沒見過爺爺長什麼樣子,記事起,就知道奶奶捧著那本書細細地看。後來年齡漸長,慢慢地知道,奶奶也曾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她讀了幾十年的那本書,是《宋詞三百首》,豎版線裝,通篇繁體字。我常想,那時的奶奶,也該如從宋詞中走出的女子,盈盈如出水的蓮,婉約中一抹深情。每次看過書,她都把書放進一個小木盒裏,動作很慢,就像收拾一種心情,收藏一份記憶。那本書,從不讓我們染指。
奶奶不到三十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她帶著幾個孩子輾轉如蓬。隻是無論亂世兵戈,還是荒年流離,許多東西都已失落,卻不曾棄了手中的那本書。真不知在書中,究竟有什麼東西讓她如此人以割舍離棄。我對宋詞產生興趣,與奶奶有很大的關係。
聽父親說,那本書就是奶奶的命根子。有一年老宅失火,奶奶不顧安危地衝進房中,將書搶出。此後,幾乎隨身攜帶,近年來見再無火災之憂,才將其收入盒中。書已經極古舊,如那些泛黃的日子,可奶奶依舊用清澈如水的目光,一遍遍濯去上麵歲月的塵埃。曾多次動過偷偷翻閱的念頭,終是沒有,我怕自己猝然的目光,會驚飛棲息於其間的那些往事。
那時我已經讀了許多本宋詞,《宋詞三百首》更是熟記於心,隻是不知奶奶的那本中,隱藏著一闕闕怎樣的故事。偶爾也會尋愁覓恨填上幾首,有時奶奶看見,便會一一標上出律之處。我想,她的詞一定填得很好吧,問她,便笑而不語。
有一次,奶奶生病住院,夜裏,我陪在她床前。寂寂長夜,她絲毫沒有倦意,在昏黃的燈下翻那本看了幾十年的書。每翻一頁,都小心翼翼,似乎怕吵醒那些過往,又怕不經意觸痛時光的裂痕。不知何時,奶奶睡著了,書放在胸前。我輕輕拿下書,給她蓋上被子。夜靜而長,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悄悄拿起書,很輕很柔,就像捧起奶奶少女時的心事。
書雖然極舊,卻極平整,連一點兒的痕都沒有。讓我驚訝的是,書間的空白處,竟寫了許多零散的詞句,那是奶奶的筆跡。有的字跡年代久遠,有的卻新鮮如昨。逐一看去,那些詞句雖不完整,卻柔腸百結,如水之曲,如竹之幽,像一顆顆閃亮的珠子,穿透茫茫歲月,敲打在我的心湖。如“舟散月明,怕沐杏花風,念念紅塵遠,無蹤”,又如“枕中幾許清怨,世間一夢年華”,讓人盡隨離情別怨而輕喜悄愁。一字字,一句句,綿綿密密,補綴著斷裂的華年,將曾經的滄海桑田展現於一片柔情之下。
隻是,那個讓奶奶告千回百轉、幾十年來念念情深的那個人,會是誰?我想,不會是爺爺吧,爺爺是不識字的粗人,一直以為,他們的結合,也許正是奶奶所有憂傷的來源。奶奶不會用如此錦繡的文字來懷念爺爺的一切,我將書輕輕合上,放在她的枕畔,思緒如蝶翻飛,想去追溯奶奶遠逝的飄搖歲月。
奶奶是在一個寂靜的淩晨去世的,那時,天上有一鉤淡黃的月。透過她安詳的容顏,我仿佛看見遙遠的當年,看見她的青春紅顏,青絲如思念飛揚。經曆了那麼多的分散流離,無論怎樣的際遇,她都不曾讓心上生起層層的繭,在她生命最柔軟的地方,依然滿溢著最初的淒清與深情。
整理遺物時,我竟在那個裝書的盒子裏,發現了一本奶奶早年的日記。日記裏,所有的心事都壓成了歲月的書簽。在少女的心中反複出現的那個隱隱約約的身影,越到最後便越清晰。竟真的是爺爺,原來,爺爺在奶奶的生命中竟是如此的完美而真摯,原來,情感的溝通並不一定非要那些紙短情長,原來,那本《宋詞三百首》是爺爺送給奶奶唯一的禮物!
含著笑,帶著淚,再次翻起那本書,每一頁都如深秋的落葉般枯萎憔悴。可書裏,那些奶奶寫上去的詞句,就如永不凋零的花朵。那些無邊清怨,那些思念與眷戀,使得奶奶走過的所有艱難的足跡中,都盈盈盛滿了一曲曲直入人心的驪歌!
一本在流年中枯萎了的書,已塵封了一段往事,而在流年中刻在心中的那份真情,卻永遠鮮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