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們到支部去。”布裏森登說。

半小時前,他剛吐過血,正一身無力。3天前,他還吐過一次。他捧著杯天天少不了的威士忌酒,手指發抖,卻舉起一飲而盡。

“我與社會主義有什麼相幹?”馬丁問。

“黨外人可以作5分鍾發言。”患結核病的人鼓動他說。“去痛痛快快講。就對他們說,為什麼你不讚成社會主義,把你對他們這些人的看法和他們那個地方習氣的看法都說出來。向他們灌輸點尼采的貨色,這一下會有得你的好瞧。幹一場就幹一場吧。幹一場對他們有好處。他們就希望辯論,你也希望。我很想在我沒死時看到你成為社會黨人,明白嗎?成了社會黨人你才能生存下去。眼見你要走投無路了,隻有社會主義能救你。”“我總猜不透,為什麼別人沒成社會黨人,你倒成了社會黨人?”馬丁不解地說。“你瞧不起平民大眾。你生來講究美,可是地位卑下的人沒有任何美值得你欣賞。”他伸出個手指,指著布裏森登往裏倒酒的酒杯說:“社會主義怎麼救不了你呢?”“我病得太重。”布裏森登答道。“你不一樣。你有健康的身體,眾多的追求,生活與你有不解之緣。現在再說我吧。你想不通為什麼我成了社會黨人。讓我說給你聽,原因在於社會主義無可避免,現存的腐朽、不合理製度不會久長,你喜愛的騎高頭大馬的人已是過時人物。奴隸們不會讓時間倒轉。他們人數太多,什麼都不由你,沒等跨上馬,那人就會被他們拖下鐙。你奈何不了他們,奴隸們怎樣論長短是非你會隻能聽任他們說一不二。我承認,他們的一套很不是滋味,但是已經形成,你非全盤接受不可。你抱著尼采的思想,顯然落後時代十萬八千裏。過去的東西已經過去,誰要說曆史不斷重演便是撒謊。當然,我不喜歡平民大眾,但一個可憐蟲能有何為?我們不能指望再出現騎高頭大馬的人,而哪個當統治者都比現在這幫鼠輩強。還是去吧。現在我已喝了八九分,再坐著不走就要喝醉。據醫生說——去他媽的醫生!早晚我會叫他們傻眼。”

這天是星期天,夜晚小小的會議室裏擠滿了奧克蘭的社會黨人,大多數是工人階級隊伍裏的人。發言的猶太人能說會道,叫馬丁佩服,但也引起他的反感。這人腰彎背佝,胸肌萎縮,一望而知是在擠得一巴交的猶太區裏長大的。聽著他發言,馬丁清楚想起弱小可憐的奴隸對奴隸主世世代代的抗爭。奴隸主人數無幾,卻一直統治著奴隸,時間無盡頭,這種統治也無盡頭。馬丁覺得這個瘦骨嶙峋的人可引為象征,代表一大幫無能、可憐的弱者,根據生物界的規律,他們在生活的磨難中漸漸消亡。這些人不是適者。盡管他們有套高明的哲理,又像螞蟻一樣善於相互配合,大自然卻舍他們而取強者。多產的大自然孕育出芸芸眾生,但選隻選眾生中的精華。人們在培育跑馬場用的馬和黃瓜時,就師法大自然,沿用此道。無疑,某個世界的締造者盡可另覓良方,但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隻好受這個世界所行之道擺布。當然,困獸猶鬥,社會黨人在鬥,講台上發言的人在鬥,滿屋子流著汗的人在鬥,聚集一堂要商量出新辦法,對付生活的煎熬,戰勝現行之道。

馬丁就是這樣想的,並把這些想法和盤托出了。布裏森登慫恿他,叫他開導開導這夥人。他聽信了布裏森登,走上台,按慣例先尊呼主席一聲。開始,他聲音低,講得慢,在把聽猶太人發言時產生的想法整理成序。這類會議每人發言時間限定5分鍾,但馬丁的5分鍾過後,他談興正濃,對在座人信奉的一套遠遠沒有抨擊完。他叫他們聽得出神,會議主席見聽者喝彩,不得不延長時間。盡管馬丁是對頭,這些人仍然佩服他,覺得他與他們一樣有見地,專心專意聽他的字字句句。他講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詞,對一群奴隸、對奴隸的思想觀念、鬥爭策略大拖撻伐,並且坦言,台下的聽眾正是他說的這類奴隸。他引用了斯賓塞與馬爾薩斯的話,闡述了生物界的發展規律。

後來,他總結說:“所以,無論哪個國家,凡由奴隸型的人組成的,都不能久長。古老的發展規律今天仍然沒有變。如我所說,在生存鬥爭中,強者與強者的後代會生存,弱者與弱者的後代會失敗,會滅亡。其結果,生存下來的是強者,隨著這場鬥爭的進行,強者會一代勝過一代,這就是發展。但你們這群奴隸——話說回來,我承認當奴隸十分不幸——在你們幻想的社會裏,這條發展規律卻不複存在,無能的弱者不會死亡,個個想一天吃多少餐就吃多少餐,所有弱者都能像強者一樣,結婚,繁衍子孫。這一來結果會如何呢?代代人的力量,代代人的素質,都再也增長不了。不僅如此,會一代不如一代。你們的奴隸哲學隻會招來這個報應。你們奴隸的社會——奴隸所有、所治、所享的社會隨著其生命力的衰退、崩潰,不可避免地會衰退、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