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季節河沒有名字(4)(1 / 3)

推翻“簍子”的理論是過了很久以後的事。那時我已經明白了那條河是季節河,它的源頭在昆侖山雪峰。就是說,每年夏季昆侖山的積雪消融後,在戈壁灘上流淌起了一條一條淺淺的溪流。昆侖山開山的日子,你如果有幸漫步在山下的灘上,享受的絕對是一種獨特而又賞心悅目的鳳光的熏陶。滿目跳蕩著亮閃閃的水波,雙耳灌滿嘩啦嘩啦的響聲。你有羽化登仙的神感,身子被那水波、水聲浮載著在世界屋脊上遨遊,閱盡昆侖景色。

季節河是一條魔河,它的淚水積蓄得久了,才流得這樣酣暢,開心!

任何事情的另一個方麵往往最容易被人忽視。“簍子”班長在得意揚揚地把季節河比作“尿尿”的時候,他萬萬沒想到這河水會暴漲,雪水漫昆侖。季節河的昨天枯幹了,戈壁灘的今天也沒複活。

汽車兵洗車的故事當然不可能發生在季節河之外。

那天也該“簍子”出事,誰讓他那麼誠心地爭著搶著去抓那頭野驢呢?

當時我已經從連隊調到上級機關去工作了,因為從腳心長出的那根須仍深深地紮在高原的荒原上,我又要求回到連隊代職,依舊生活在我原先的班裏。那天黃昏,太陽的餘暉把昆侖山鍍成了橘紅色的世界,我們連隊的車隊停在河邊小憩。這完全是一次不該停車的小憩,3天前我們就得到消息,季節河的水漫上了公路橋,汽車在過橋時要十二萬分小心才能保證不出問題。接著又傳來噩耗,兄弟連隊一輛車在過橋時滑到橋下,所幸人員未傷亡。在這種情況下,還多此一舉地讓車隊停在河岸,隻能在駕駛員的心裏投下陰影。“簍子”逞能了,他站在全班的汽車前給大家壯膽:“這尿河算個啥,龍王爺撤的一鞭竿尿!當年我在朝鮮過大江,在西藏平叛時跨冰河,那才叫考驗呢……”我們乖乖地聽著,確實誰也沒有資格跟他攀比,在我們全連他都是天字第一號的開車能手。不過他把這河比作“尿尿”真有點那個。現在河水暴漲得都能淹掉汽車了,還是撤尿嗎?這不是明擺著的胡編亂造嗎?不過,沒一個人吭聲,那會兒,新兵在老兵麵前像綿羊一樣乖巧。

開始過橋了,“簍子”坐鎮在最後收尾。他說,他要看著全班的車一輛一輛地過河,中途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有他在也會化險為夷。他開著車還不時地把頭伸出駕駛室門外,吆喝著哪台車該快哪台車該慢,如果誰不聽招呼,他會吼破嗓子似的斥責幾句。總指揮嘛,就該是這種氣魄。別看他是班長也有將軍風度。還算順利,全班的汽車穩穩當當地過了橋。

這時,“簍子”不知是哪根筋沒有舒展,他出了個歪主意:洗車。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決策,洗車?這不是明擺著碰釘子嗎?河水會把車和人一起吞掉的!

太陽已經被昆侖山的雪峰遮掩得隻留下一弧紅線了。

“簍子”自有他的道理:“這次回去,咱們要辦路線教育學習班。你們一出車就成了聾子。不聽廣播,毛主席發出了‘要鬥私,批修’的戰鬥動員令,團裏已決定停車一周辦班,人人都要參加學習。沒有正確的政治路線統率手中的方向盤,會把車開到修正主義道路上去的。現在,大家拿上臉盆舀水洗車,把車洗得幹幹淨淨,迎接學習班。”

如果你覺得“簍子”這番話生硬、別扭,文理不通,那就對了。它是“文革”的特殊產物,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聽得懂。

這是班長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聲音,也是比較完整地體現他思想的一份宣言。他的人生曆史就是在他講了這些話後沒有幾分鍾便畫上了句號。

我們拿上臉盆正要舀水洗車時,從河麵上漂來一頭野驢。野驢的腿和肚子都吃進了水裏,隻把頭露在外麵。可以看出野驢不會浮水(起碼這頭野驢如此),它掙紮著,頭不時地栽進旋渦裏。我們發現野驢時它離我們還有100來米,轉眼間就漂到了我們跟前。汽車兵雖然長年在高原上跑車,但絕大多數人沒有見過野驢,這麼近距離看到野驢的人就更少了。就在我們調動視覺的一切功能觀賞的時候,“簍子”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扔掉手中的臉盆大喊一聲“看我的”,就撲進河裏逮野驢去了。

實話說,我們當時雖然對他的行動有些驚異,卻並沒有考慮到會招來難以想象的惡果。“簍子”嘛,那麼能說會道,又有豐富的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經驗,還製伏不了一頭野驢?直到他漂遊到野驢跟前,那野驢瘋了一樣撲向他時,我們才知道,糟了,“簍子”根本不是野驢的對手。本來被洪水漫溺得瀕臨死亡的野驢這時不知使出了什麼法術,奇跡般地站在了水麵上,一抬蹄就把“簍子”刨人蹄下,入了水。“簍子”自然不會示弱,他憑借高超的水性一個鷂子翻身又躍出水麵,正準備與野驢搏鬥時,那驢重複了之前的動作,再次使他置於蹄下的水中……就這樣來回折騰了三四次,“簍子”已經力不從心,失去了反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