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幾輛大車,拉走了那兩個大柴垛,舅母高興地得到了七元錢,她給外甥獎勵了五毛錢。
趙軍拿著五毛錢心裏一陣感慨,像丟了什麼寶貝似的,心裏空落落的。因為那兩個大柴垛是他自己用淚水和汗水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每天下午放學後,他便牽著家中的兩隻綿羊,拿著鐮刀,到附近的大山裏去,一邊放羊,一邊砍柴。如果哪一天他背上像小山似的柴禾少了一點,便少不了一頓責罵或者皮肉之苦。今天,堆放兩大柴垛的地方空出來了,又放寒假了,想到這裏,他感覺胸口憋悶,突然缺氧似的喘不過氣來。
“軍兒,”“噢。”慌忙中他大聲答應。
舅母瓦刀似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好比總是陰沉沉的天空突然閃耀出一朵美麗的彩霞,突感親切。
“這次柴禾比上次多賣了一元錢,嗯,還不錯,這個假期你再加把勁,多砍一些回來,否則,下個學期的學費就湊不夠了,你知道嗎?”她的語氣今天很隨和,他聽了心裏美滋滋的,再苦再累也不在乎了。盡管每學期的報名費隻有三四元錢,可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甚至還要穿件衣服什麼的,幹這點活,根本不在話下。從小吃苦受累的他,幹起活來能頂多半個大人。每天,除了供給家中做飯燒炕的柴草以外,還得挑水放羊喂豬洗衣服,有時候還做一點簡單的飯菜。盡管有時候他累的頭昏眼花,腰酸背痛,可從沒半句怨言。舅媽有時候無緣無故的生氣,常常拿他出氣,動不動又是打罵,又是掐他擰他,連舅舅也要讓她三分。往往在這種時候,他總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啃,等她把氣出完了,他一個人躲到沒人的角落去痛哭一場。在心裏拚命地呐喊:“媽媽呀,爹爹呀,救救我吧,我快受不了了。”
當他擦幹眼淚站起來的時候,在心裏狠狠地說:“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的,血債要用血來還!”
可終究,隻不過這樣想想而已,該受的還得受,因為,這裏是他唯一棲身的地方。
自從他出世,就失去了親愛的媽媽,爹爹為了更好地將他拉扯大,忍痛將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送了人家,爺爺剛去世,爹爹把奶奶接到家中,一家老少三代人生活在一起。父親像命根子一樣的疼愛他,可最大限度他也隻能玩的起泥巴,吃的起棒子麵餑餑。勉強熬到六零年,年輕氣盛的父親實在不忍心看到一家老小快要餓死的光景,心裏一橫,撬開生產隊倉庫的門,偷了一些糧食回家,還沒等米下鍋,他便被五花大綁地押走了。在隊部的批鬥會上,他被倒掛在房梁上打得皮開肉碇。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房梁上的他已命歸黃泉。他的棺木喪事,是大夥籌辦的。那時自己還不到三歲,從此以後,他便和老奶奶相依為命。奶奶背著他四處討飯,挖野菜,以後的幾年裏盡管生產隊已經很照顧他們,可無奈大家的日子大相徑庭,誰也好不到哪裏去,這樣一直熬了七八年。
就在他還不到十二歲那一年,奶奶也去世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當白發蒼蒼的奶奶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地叮囑他:“軍兒啊,你這苦命的孩子啊……你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奶奶流下了最後一滴混濁的老淚:“以後,不管到了哪裏,你一定……一定要記住,要做一個本本……份份的人,窮死……餓死不低頭……”
她去了,衣衫襤褸,戀戀不舍,他爬在奶奶漸漸冰涼的身上哭的死去活來,對他而言,這無疑是世界末日。
天空還是那麼的藍,樹葉還是那麼綠,小鳥依舊在唱歌,一切都沒有變,可偏偏他卻變成了孤兒,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奶奶給他做飯洗衣服,晚上給他蓋被子,還偶爾哼幾句陝北民歌或者秦腔老調,再也沒有了。他出門上學,有奶奶在家中翹首盼望他的歸來,晚上炕是熱的,餓了炕腔自有那菜團子或者洋芋蛋兒。他越哭越傷心,白天呆在院子裏不敢進屋,晚上寧願把尿撒在地上也不敢出屋門。這樣過了一天,那感覺好象過了一年。第二天,百裏外的舅舅把他接回自己的家,在這個世界上,他恐怕就剩這麼一個親人了。
舅舅家的生活還算不錯,饅頭雖說黑點,但還能吃飽,還有剩餘的雜糧糧喂了一頭大肥豬和幾隻雞。據說這個生產隊有一些不曾上報過的“黑地”,除了應該上交的公購糧以外,每人平均口糧好過周圍隊。
隊長是一住慈祥的老人,他已經連任了十幾年的隊長了,大家都很尊敬他。
舅母把柴禾全賣完了,連燒火做飯的都沒剩下,現在雖說是冬天,割回來的柴禾都是幹的,一點就著,可最近下了一場大雪,山路又陡又滑,他手持鐮刀站在山邊,望著白雪皚皚的山溝,心裏又苦又冷,家裏剩下的柴禾隻能用到明天,即便今天空手回去,明天還得下山。他長歎一口氣,在家裏,最小的表弟常常被一根繩子捆著拴在炕上,早見不著朝陽,晚見不著月光,可這會兒,他卻非常羨慕起這個小人兒來,自己要是被母親拴在熱烘烘的炕角落裏,手裏握著一個帶把的檳榔含在口中,依依呀呀地伸出一雙小手,可憐巴巴地對每一個人喊叫,那該有多麼幸福啊?想到這裏,他一屁股坐到溝沿上,傷心的眼淚一串串滾下臉頰。他想起從沒見過麵的媽媽,想起被活活打死的爸爸和病死的奶奶。他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從來都沒有見過麵的同胞妹妹。據奶奶說,她被送得很遠很遠。她現在好嗎?她知道她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嗎?他雙手合十,眼巴巴地望著陰沉沉的的天空:“我最最親愛的妹妹,在這個世界上,隻剩下你和我,我們是骨肉相連的親兄妹,哥哥想你啊,乞求上蒼一定要保佑我的妹妹幸福快樂,求您了。
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隊上的一些老弱病殘先給放了假,李丁的母親也屬於這一行列的人。按說,象她這樣四十多歲的人是不該按老弱對待的,可是那位現時隊長一直在討好她,這已經成了人所共知的事情了。在一個生產隊,隊長就是皇帝,他叫你東,你就不能西,他想叫你喝稀的,你就吃不上稠的,那麼,在一個大隊裏,大隊支書就是皇帝他爹了,以此類推,人們像敬神一樣把他們供著,決不可以輕視他們的權力。假如你惹不起,那肯定也躲不起,再多的聰明才智,在這些小小的王國裏也會被漚爛。
臘月二十九,有人帶話給母親,讓她到大隊支書家裏走一趟,她去了,回來後陰沉了臉,一聲不吭,幾個孩子也沒敢問什麼。
大年初一午飯後,母親低頭坐在凳子上似乎有話要說,她緊鎖眉頭,心裏像喝了黃連水一樣苦的不能自己,驚慌失措的孩子們站在一旁不敢開口。良久,她難言地示意她們走開。幾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們感覺到一定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心裏特別害怕,悄悄地退了出去。
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寒風真冷啊,太陽被厚厚的烏雲包裹著,好像投進了地窖,荒涼的田野塗上了一層鉛灰色,盡管天剛中午,那感覺像黃昏。三個孩子站在一個坍塌的矮牆邊,望著遠處那灰蒙蒙的群山,心中無限悲涼。姐姐和哥哥輕輕地耳語著什麼,丁丁也不想聽。她小小年紀,心裏已裝不下太多的悲傷和無奈。她轉身走了,來到一個廢棄的破爛的飼養場外的一段矮牆下,背北麵南地靠在那裏,抬頭望著那看不透的天空,她心裏想:看母親的神情,一定又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還能會是什麼呢?一定是爸爸,一定是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否則,母親為什麼顯得那樣痛苦不安呢。人的一生最害怕的是什麼?是死,對,是死,是失去親人那種刀割般的痛苦。除此之外,還有比這更難受的事麼?沒有了,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她幼小的心靈產生了一種經受過生離死別後沉澱的朦朧思想:一個人活到老都免不了一死,那就從容麵對吧。起初是弟弟的死,接著是媽媽的死,也許爸爸早就死了,那種失去親人的痛我已經經曆過了,以後我也會死,死有什麼可怕?兩眼一閉,萬事成空。“唉!”她長歎一口氣,順著牆跟蹲下去,腳下有星星點點的青草已經露出了毛茸茸的嫩芽兒,在這隆冬季節裏,那顫巍巍的嫩芽兒,在北風呼嘯中,在冰凍的土壤裏,顯示出了它們頑強的生命力。她撫摸著一棵小草,默默地想:有時候,人的生命脆弱到連棵小草都不如,在春季裏,小草們在經受過嚴寒酷暑、風霜雨露後率先帶領它們的子民們,星星點點地成長起來。到了夏季,它們青翠欲滴,迎風擺舞,以它們的默默無聞和樸素無華來裝點大地。到了秋天,它們也會拚出最後一點力氣,來展示它們金黃不屈的才華。而冬季呢,它們雖然會幹枯,會凋落,或者被人們割去塞在灶膛裏化為灰燼,但那隻不過是焚燒了它們另外一部分的軀體,它們的靈魂,它們的真正的生命卻在土壤裏。來年春季,它們又會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這樣的生生不息,真叫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