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日餘香(1 / 3)

彼時,黃初二年。秋。

帝登基之後,封曹植為鄄城侯,所以,他並非長居於洛陽。此番前來,不過是興之所至。他就跟薛靈芸一樣,到了皇宮才聽說兄長臨時去了許昌。但他莫名地覺得輕鬆。

月色淺。 疏影橫斜。

曹植在窗前站著,忽而想到白日裏在禦花園撞見的那名女子,不由悵然。究竟是從何時起,他那麼避忌接觸後宮裏任何一位嬪妃的呢?全都是因為宓兒的關係吧。

宓兒,宓兒。

這稱呼多柔軟啊。往事還曆曆在目。那時候他們心照神交,早已經將彼此引為終生的知己。他喚她宓兒,她便喊他子建,兩人都以為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是要拜天地結為夫妻的。那時候,父親曹操亦十分欣賞宓兒的聰慧與才情,他曾說這世間的女子沒有誰能比宓兒更加適合做母儀天下的皇後,他希望她能夠輔佐新君治理朝政,而這新君,卻不是自己,是大哥曹丕。

後來。

他再也不能夠親切地喚她宓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辛酸的稱謂。嫂嫂。可笑的是大哥登基之後還沒來得及將宓兒封做皇後,他的心就亂了。他的身邊開始圍繞著一個接一個的後宮佳麗。多疑的他甚至總懷疑自己與宓兒在私下仍有往來,做了見不得光的事。他將宓兒冷落,再貶至鄴城,他卻流連洛陽或許昌的紅花綠柳。

驕傲的宓兒嗬,水晶骨頭,琉璃心,她定然萬般委屈,難過,所以才作了《塘上行》,言辭間對自己的丈夫飽含怨憤和譏諷。與此同時,在那時還是嬛夫人的郭後,誣陷宓兒用木偶詛咒謀害大哥,大哥盛怒之下相信了此事,賜下毒酒,徹底地將她的生命了結。

這些事,挫骨揚灰也難忘。

對大哥曹丕是心存怨恨的吧?不僅怨恨,也忌憚。他畢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代帝王,自己的生死也操控在他的手上。他們都是心思澄明的男子,所謂一山難容二虎,這道理,早在彼此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烙進這萬仞的宮牆。曹丕善武,曹植能文。謀軍布陣,甚至指點江山,曹丕都駕輕就熟,可是,反對曹丕的人說他剛愎自用,器量小且多疑,而擁護他的人,則覺得曹植優柔寡斷,缺少統領江山的霸氣。朝廷內外,仿佛不約而同地分成了兩派。隻不過,在民間,三公子曹植的仁德謙遜,卻為他贏得了不少的美名。先帝曹操對於挑選誰繼承皇位猶豫不決,亦是因為如此,曹丕與曹植之間,隨著此事的懸而未決,便愈加劍拔弩張。更不曾想到的,是甄宓的出現。與其說她是一根導火線,倒不如說她是曹丕公然向曹植宣戰的借口。漸漸地,兄弟間的默契蕩然無存,剩下的不過是虛偽和禮儀。

想想當日,七步成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字字泣血,句句錐心,卻也不過是二十個形同符號的文字,打動不了誰,根本沒有實際的意義。曹植負著手,望向窗外寂寞的明月,兀自歎息。

帝尤未歸。

薛靈芸獨自一人居住在不大不小的疊香園,身邊連個貼身的婢女也沒有,終日無所事事,才兩三天的工夫,就已經悶得慌。

夜裏。

明月清輝仿若在地上鋪了一層霜。偶爾有奇怪的鳥叫聲,風聲,像女子的嗚咽。薛靈芸半夢半醒間仿佛又看到了當日墜樓的黑影,懸浮在空中,在她的頭頂,躲不開,又砸不下來。

她驚起一身的冷汗。

翌日。

薛靈芸去了苜蓿園。那是曹植在宮中暫居的地方。雖然她這樣貿然地闖入很唐突,可是除了曹植,這裏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跟她算做認識。她拿出令牌,指著令牌上的血跡,將當夜目睹的事情說了。曹植詫異得很:“你為何要告訴我?”

“不知道。”薛靈芸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偷偷地想,總不能告訴你,是因為我信任你,而我信任你的原因不是因為你曾經替我解圍,而是因為我仰慕你的寬厚仁慈,文采風流,亦動情於你和甄妃的故事,你是我在沒有入宮以前就牢記在心底的一個人。

曹植皺眉:“但宮裏有宮裏的規矩。這些事,並非我應該插手的。”

“哪怕人命關天?”

“嗯。”

薛靈芸一怔,表情有些僵硬了。是失望吧,沒想到自己當做神仙一樣崇拜著的人,竟然如此懦弱怕事。她覺得她好像是一個過早地從睡夢裏驚醒的人,雖然看見了她夢中的霞光萬丈,但那光芒,卻在一點一點減淡,消退。她悻悻地正欲拿回令牌,卻見曹植又將令牌仔細地嗅了嗅,跟著臉色也變了,問:“這香氣,是從你身上染的?”薛靈芸接過令牌,也在鼻子底下晃了晃,道:“不是。在我撿到令牌的那個草堆裏,也有這樣的味道。嗯,像茉莉,也像檀香……”

“七日香。”

曹植突然接過話,怔怔地呢喃。此時,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以茉莉、紅蓮、芍藥等十二種花的花瓣,經過加工,曬幹之後,研成獨一無二的香粉,輕薄得幾乎看不見顆粒,但撒在身上香氣卻能夠足足停留七日,這世間想必除了甄宓,再沒有誰懂得這款香粉的製作方法。那麼,墜樓人,黑影,血跡,令牌,這些和七日香又有怎樣的關聯呢?

他改變主意了。

他突然很想弄清楚這件事情背後隱匿的真相。他重新接過令牌,說:“我會派人打探看看侍衛當中有誰不見了令牌。”

“嗯。”薛靈芸瞪著曹植,她好像看見那團快要褪色的霞光又重新鮮豔起來。雖然對曹植前後態度的轉變有些不理解,但是,他答應了她,他的形象再度豐滿偉岸起來。她想,她果真是沒有看錯他的。他不是那活在雲端的神,他也有徘徊,擔憂,閃爍。她甚至回想起第一次與他在禦花園裏見麵時的情形,他那麼溫和可親,好得讓她不敢相信,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幸運,可以遇見如此珍貴又如此真實的一個人。她歡歡喜喜地道了謝,身體裏的血液又沸騰起來了。這段時間她總覺得自己會遇見很多事,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而骨子裏刨根問底好管閑事的性格,在沉寂多年以後,仿佛終於要爆發了。她想,皇宮也許會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