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穆清回到房中,才留意到從顧府帶出來的那口箱子。早知是阿爹給她備下的嫁奩,卻不曾開箱看過,想著左不過是平日裏愛看的書罷了。此時無事,突發心血,想要打開一看,叫過阿柳拿了銀鑰匙來開鎖。
開箱見最上麵的是一套手繪寫的《神農本草經》,及《金匱要略》原本。原本珍貴異常,穆清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上麵的一些浮塵,悵然若失,阿爹知她愛醫籍,竟連原本都舍得給了她。再往下翻看,《孫子兵法》、《尉繚子》、《六韜》、《三略》,依次擺放。再往下是幾幅字帖,穆清逐一驗看了,鍾繇的《隸書勢》,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並《何如帖》,智永法師的《真草千字文》,和他所臨的《蘭亭集序》。細細一看,穆清愕然,幅幅俱是真跡,隨意一貼便值萬金,先前留在顧府抵阿柳身契的那箱子金銀首飾,怎抵眼前這口箱子的冰山一角。顧家大郎若知曉此事,定然懊悔莫及。
箱底另有一小匣子,觸手滑潤,帶著一縷異香。捧出是一隻素麵小葉紫檀木匣,打開匣子,穆清驚得手指不住顫抖,竟是不敢伸手去碰那匣中物。原來那匣子中所盛的居然是四劄完整無缺的貝葉經。不知阿爹是如何收得這些貝葉經,如今的天子,不惜將戰火引向林邑,豪取強奪了,所得大多是殘缺片,如此完整細膩的料想不過僅收得十來劄而已。
箱子的另一角,是顧彪生前曆時五年才著成的《古文尚書義疏》二十卷,昔日顧彪考據經典著書立說時,穆清常陪伴左右侍奉筆墨,或在昏暗時替他念誦,而今這二十卷書盡贈與了她。
穆清的眼淚又順著臉頰流下,不敢使眼淚滴到這一箱至寶中,她忙抬手擦了淚珠,讓阿柳趕緊鎖好箱子,貼身收好銀鑰匙。洗濯收拾了一番,便躺到房中那張簡陋的榻上,在淚眼蒙蒙中睡去。
次日清晨,阿柳服侍了她梳洗更衣,依舊是全白的束胸長襦裙,配了條嫩綠色銀泥羅披帛。一切頭麵首飾盡收了起來,素麵如玉。收拾妥帖後,穆清帶了阿柳出了房門,杜如晦已在樓下廳堂候著,神清氣爽,全無宿醉之態,見她下了樓,眼睛有些腫脹,猜她仍是悲戚難抑,昨晚必又哀傷了一場,念及此,心裏不由隱約抽痛,快步上前招呼了她來用早膳。
杜齊和阿達套好車,一應行囊箱子裝好了車,便要繼續趕路。臨行前,康三郎匆匆趕來送別,與杜如晦說了幾句話,又向穆清笑笑,隻聽到他與杜如晦最後道了一句“江都再聚”,互行了禮,算是別過。
馬車再次開始搖晃著上路,“要往江都去嗎?”穆清問到。
杜如晦低頭想了一下,“今日我們便能到吳郡,送你到光福鎮,你自歸家去,可使得?”
穆清點點頭,“無礙的。你若有事直去便是了,不用在吳郡耽誤時間。到了光福,我自先去拜見祖父。”
“我與那康三郎約定了在江都再聚,江都有些生意上的事須得有一番往來。亦有兩間客棧要打理,或要在江都盤桓些時日。”杜如晦邊說著邊執起她的手,“你尚在熱孝中,我此時去向你親父母提親,似有不妥,不若等過了四十九日的熱孝期,我再去議親。你也好在這些時日中平複了心境。你看可好?”
穆清深深低了頭,白皙細嫩的臉龐沁著紅,“便如先生所言。”
每見她害羞的模樣,杜如晦便心生憐惜,執了她的手,將她的手指貼在他的麵頰上,輕聲說:“又喚我先生,這般生分嗎?”
“杜家遠在杜陵,怎會在江都開設客棧?將產業置得如此遠。”穆清羞得不知所措,隻揀了些旁的話來引開他的注意。
“原是我祖母的陪嫁。”杜如晦道:“我祖母祖上曾是江南大族,嫁與杜家時陪嫁了些江南的產業,權作她的私產。當年我棄官離家,祖母怕我孤身一人在外無依靠,便將江都保揚湖邊集鎮上的兩座連著的大宅子給了我。”頓了一息,他的言詞間帶了一層傷感,又道:“家中長輩因我棄官又毀了與高家的聯姻怪責於我,逐我離家,不容我再回杜陵。所幸兄弟情深,時常有書信往來。後祖母離世,不得回鄉祭拜,直到跟隨祖母的老管事和阿達赴餘杭來投我,才知祖母將在江南的所有私產都贈與了我。無奈我鮮少有時間打理這些,便將所有的產業都托給了老管事打理,虧得他是把經商的好手,又難得忠心耿耿。那客棧,便是老管事依托了原先那兩座宅子開設的。”
近兩日穆清每每感慨自己身世飄零,聽得杜如晦這番往事,頓覺自己有些矯情了。“那隨著老管事來投你的阿達,是這位阿達嗎?”她向車外略伸了下頭。
杜如晦去了先頭的傷感,“正是他。莫小看了,他頗有些功夫在身。其母親是名胡姬,不知其父是誰,當年流落街頭就要臨產,是祖母收留了她,她便一直留在祖母身邊服侍。阿達從小習武,十二歲時去西域做了雇傭軍,自脫了賤籍,沙場上刀槍無眼,曆練出一副好身手。後來那胡姬病故,他許是厭倦了殺戮,回祖母身邊甘願做個車夫。祖母去了以後他也來投我,亦是個重情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