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禮過問安之後,穩穩地站直身子,謙遜有禮地看向裏正。“奴自東都來,家中一向持著布匹絹綢的營生,一路攜了這麼多布料,原是要往西邊去販售,可如今世道不穩,私下揣度著路上必是不妥的,便想將這些布料盡數製成衣,就近散賣了事,愁了半月有餘,尋不著人裁製,此番聽聞蘇副尉正要督辦軍中製夏衣一事,我家因舊日裏與蘇副尉家有些故交,故厚著臉皮來蹭些便利。”
到了此時裏正已醒過神來,心道原來是個商婦,竟還拋頭露麵出來行商,想來家底亦不寬厚,心內不覺有了些小覷的意思,再又想著單憑她口說無憑,將信將疑的,左右沒了主意。隻因礙著蘇副尉,不敢變換顏色,隻從喉間哼出一長串的沉吟。
穆清卻又更添了幾分笑意道:“時下世道艱難,老丈謹慎些原是該的,隻是我這裏當真是誠心求人製衣。”說著她頓了一頓,轉眼看向下麵,有意略微抬起手探向高台下聚集的農婦們,“價錢上,絕不會教眾姊妹姨嬸們虧了去。”
高台之下,人群果然起了動靜。時值春日剛下了苗,正是青黃不接之時,誰個不想掙些外財,好貼補家用。當下穆清向蘇副尉使了個眼色,他倒機靈,忙上前道:“這位顧娘子最是好爽仗義的,買賣上一向好大手筆。此次裁紙軍衣的開銷,她都擔下了呢,若尚有信不過的,便下到場邊去看那些車,布料錢銀俱在,如何不放心?”
鄉人畏官,既見蘇副尉的臉上略有了不滿,裏正麵上一苦,不敢再疑。穆清複又道:“這也詐不去甚麼,我若在錢銀上克扣了,難不成這些布料還不值這些錢麼?”聽了這一句,裏正的臉色一鬆,心也跟著落下了,暗暗算著這布料怎不比工錢貴重,竟是自己糊塗了,遂一迭連聲道:“正是,正是,顧娘子確是位響快人,自是一言九鼎的。”隨後清了清嗓子,將一應規矩價格與高台下的農婦們說明了,下麵的婦人們皆喜出望外,一時又哄鬧起來。
“我家願領製二十件。”“我家人多,可領五十件。”“我且先領十件。”……
嘰嘰喳喳的聲浪又湧動起來,裏正手忙腳亂地指派人手跟著紀錄各家所報的數字。穆清止住裏正,側頭向蘇副尉低語了幾句,蘇副尉亮開嗓門道:“諸位暫請靜一靜,咱們還有句話,先說在前頭。”
蘇副尉開腔連著說了兩遍,才將眾婦人的吵鬧聲壓製下去。穆清緩緩上前兩步,揚聲道:“錢銀,自是虧不了各位,隻有一樁,且盡著心裁製。若是投機取巧,敷衍了事,別打量著官中不知。凡是又針線粗爛的,領了布料暗自昧下的,過了時候交付不出的,休怪我分文不付。須知這些夏衣中兼有軍衣,個中利害不必我贅述,各人自省得,哪一個膽敢誤了軍中所需,莫要等錢了,隻等著一副枷鎖便罷。”
她嗓音遠不及那些個鄉野婦人,且穀場寬闊,即便是特意揚了聲,那聲音仍不十分洪亮,僅勉強能讓場中的人聽見罷了。可這話,卻透著力道,幹脆直白,頗有點不怒自威的意味。就連一邊的裏正,也不禁抬頭小心地望了她一眼,心中奇怪,這婦人究竟是何來曆,看著似是普通商婦,又全然不像。
他眼角的餘光瞥到後麵立著的杜如晦,隻見他氣定神閑,從頭至尾不曾發過一言,僅半含笑意脫離事外地觀望著。裏正原比別他鄉人有見識,及此他沒來由地頭皮一陣發緊,事已至此,恐怕這差事已然推脫不得,要想保得平安無事,惟有自己緊加敦促,小心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