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金散盡(十三)(1 / 2)

城外的田舍郎們挑著擔子,在城門口排候著進城趕早市,籃筐內的菜蔬鮮靈翠嫩,猶閃著點點露珠子。城內的行商亦在城門口集結,裝點貨物,等著人貨皆齊備後便出城上路。

穆清再向城樓上望了兩眼,甩了甩頭,自語道,這許多人的,且已過了將近一年,有甚好畏懼的,遂強腆起笑臉,走近城門樓。

在人群中混跡搭訕了一陣,她忽覺有目光前後追隨著她,循著那目光偏頭看去,有一城門當值的兵夫,正猶疑不定地望著她,見她偏臉看過來,忙收了視線,裝作不經意地越過她,望向她後頭。

穆清亦覺他十分眼熟,一時倒記不起是誰來,忙過初開城門的一陣擁塞,城門漸安閑下來,那兵夫又在偷眼瞧她。

她索性堆起笑臉,迎著那兵夫走去,才走了兩步,猛然想起,他不就是那靠著一袋賞錢延醫救母的劉大。

劉大見她向自己走來,忙撇過臉去,裝作未見。穆清徑直走到他跟前,輕聲一笑,“劉大哥家中阿母可還安好?舊疾可有再犯?”

他轉過臉來,瞪大眼睛看著她,邊連連點著頭,邊驚喜地問道:“真是娘子!方才望了半晌未敢認,隻怕是認錯了人。怎不見杜阿郎?他可還好?”

穆清歎了口氣,哀聲道:“三月前我與他自江南歸來,豈料這世道淩亂錯雜,途中竟失散了。後又打聽到他隨了唐國公外調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認得甚麼顯貴,自是不知唐國公外調至何處。”

“怨不得見娘子一早打聽了半晌消息,又是這一身裝扮。”劉大一臉了然的神情,拍拍胸脯道:“我雖職位低微,不知那位國公的去向,卻占著這個門官的好,且能與娘子各方探聽探聽。”

她當下要謝,那劉大說甚麼也不讓,閑話幾句,又往城門口當值去了。

這日午後,劉大一再允諾替她打探消息,催著她回去歇著。她也不同他多客套,便離了那教她渾身不舒爽的城門樓。

自此但凡劉大在值上,便盡心的替她探問唐國公的消息。每隔三四日,劉大不當值的日子裏,她自往城門樓去徘徊。劉大不肯受她錢財,她隻得不時備辦些好酒好肉一類零碎恩惠,遣人送到他家中。

不必往城門口去的日子,又斷斷續續地拜謁了幾家素日認得的官家娘子,意欲從她們的丈夫那裏探出些話來。她生性冷淡,並不慣於逢迎結交顯貴,下層官家的雖常有些往來,卻不得盡知朝堂上的事,及到此時她才生出一叢叢的悔意來。

轉眼波波碌碌了兩個多月,仍無絲毫消息。便是連她往日厭煩的鮮於夫人,如今也不見了蹤影,據說是回了原籍省親,卻是許久未歸。

穆清擬過一冊名錄,均是與唐國公府親厚之人的女眷,原是為了時時節節備禮記賬所用。此時翻騰出來,照著名錄一家家地訪過,竟全遷離了,有說省親的,有說原籍上需打點些雜事的,有說投靠舅親去的,各色說法,歸其根底,便是遠離了東都,撤得幹淨。

她將最後一個名字從名冊上劃去,以筆杆一頭抵著眉心,閉眼默思了一陣。忽覺偌大的洛陽城,街市中每日仍舊喧囂熙攘,浮華之下則已是一片空寂,儼然大戰在即的態勢。杜如晦將她送回江南,不過是做了他人皆行之事,本無可指摘,偏她倔強地跑回了東都。

隨著洛陽冬日的第一場雪降下,穆清的心也慢慢地幾近凍結,每晚入睡前,她要向自己反複念叨幾遍,或許明日就會有消息。心境平靜和緩時,尚能懷著對明日的希冀入眠,有時又煩亂沮喪,不得不在水中灑入一小撮金洋花細辛沫子,飲下了方能睡的。她亦是熟知藥典的,明知金洋花有微毒,不宜多用,卻又離不得。

這場雪下了三日,第三日上已改鵝毛大片為紛紛細雪,她有兩日未到城門,雪略一消停,便裹上大毛氅,又往那處去。時已過了臘月二十三,算是入了年節,人人俱回家與家人相守,早在二十三之前,城門便日漸冷落下來。

頭兩天劉大還勸著她,近幾日再不會有商隊出入,且回家去安心過年,待過了上元節,商市重開後,再來打聽也使得。她卻聽不進這勸,笑說,“左右在家也無事可作的。”仍是三天兩頭往城門口跑,無人時便靜靜地坐在栓車馬的石墩上,望著驛道遠處愣神。

劉大也無計可施,隻歎聲搖頭,由著她去。

這日細雪飛揚,劉大亦不忍見她在寒地裏徘徊,正要邀她進值所飲碗滾茶,在火塘邊暖暖手腳,還未開口,卻見城內大道上,遠遠地跑來一駕馬車,馬鈴鐺鐺作響,寂靜中聽來尤為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