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與趙蒼在他兩側跪坐於地,杜如晦一手托扶了他的後腦,趙蒼小心翼翼地翻掀起他的衣袍,將他的創傷一處處細地驗看,愈看臉色愈沉,末了伸手探過他脖頸處的脈息,為難地搖了搖頭。
“趙醫士,你萬要救他……”見他搖頭,穆清雙腿一軟,不管不顧地撲上前去,抓著趙蒼的胳膊直搖晃,哀求道:“萬要救他……”
庾立艱難地掀動眼皮,僅眼底微露的一絲光澤表明了他正睜著眼,氣若遊絲的喘了幾下,方顫顫地動了動口,“七娘……”
“阿兄,阿兄,七娘在這兒。”穆清握持住他早已無半分知覺的手掌。
“我竟未料……此生,還能見著你……甚好。可惜……未能見著四郎,他必定……生得,隨你……”庾立滿足地歎出一口氣,微微扯動唇角,卻再無力做出一個笑模樣來,唇角還未放下,忽然不受控地抽搐起來,口中溢出許多血沫子。
趙蒼趕緊伸手再探他的脖頸,眼色一黯,“七娘,若有話,緊著些說罷。”
穆清忍著眼淚,強掩去哭音,分明有滿腹的話尚來不及說,到了口邊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庾立重又呼出口氣,眼前的穆清漸顯得那麼不真切,宛若幼時,在餘杭徑山下的顧府中,晃動著腦袋兩側的垂髫,淺碧色的綁發絲絛隨之舞動,垂著兩條腿坐在塘邊去夠水中的大朵蓮花。轉而滿目的碧荷粉團教一陣風沙吹散,黃塵風沙中俏生生地走出一名粟特女子,白色的聯珠暗紋翻領窄身袍,腰肢靈動,眉目明豔,手中甩動著馬鞭,追著他向他討要她從馬上落下的躞蹀革帶。
他使出最後的氣力,將眼轉向穆清,微微動了動唇,“金城……”便再無氣力闔上唇,半張著口,呆了片時,手無力地從穆清手掌中滑落。
穆清隻覺心口被人生剜去了一塊肉似的疼痛空落,冷風從她心頭落了空的地方穿過,說不上來的寒冷畏縮。她跪坐在已絕了呼吸的庾立身旁,木然地盯著他的臉,似乎下一息他又會睜開雙眼,衝著她淺笑。盯了許久,他如冰冷石塊般紋絲不動地躺著,直至趙蒼上前探過鼻息頸脈,伸手托抬起他的下巴,好教他閉上口目。她的按捺許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自眼眶中決堤而出,跌坐地捂著臉悲慟哀泣。
杜如晦輕放下了庾立的後腦,由得趙蒼帶著兩名兵卒收殮,他轉臉瞧了瞧穆清,從胸中深吐出一聲歎,眼底的疼惜隨之一同浮起,順勢探臂將她裹帶入懷。
須臾間,她於昏天黑地中又頓覺肩背一熱,整個身子被擁入一個溫熱的懷中,她的臉嚴密地貼在戎袍布料的褶皺間,熟悉的氣息中夾雜著一縷縷血腥汙濁氣,她索性將自己放逐於巨浪似的哀傷中,蜷縮在他胸前,失聲痛哭起來。
英華搖了搖頭,上前兩步,大約是想要勸慰,杜如晦抬起一手止住她,輕聲道:“隨她哭一哭罷。”說著又緊了緊手臂,扶著她的後腦往胸前輕輕按了一下。
穆清渾渾噩噩地泣了一陣,自打阿爹阿母離世,她未再動過這般大的悲慟,此刻隻覺胸口脹滿接不上氣,連連大喘了幾口,把杜如晦唬了一跳,忙撫著她後背替她順氣,“庾兄他若有知,亦不願見你這般,好歹消停下,替他將正經事辦了才好。他又沒個子嗣宗族的,而今隻剩得你一個親眷,你若一味縱著性子哀痛,還有誰能使他妥善安排了。”
聽了這話,穆清方才茫然地從他懷中抬起頭,漸漸收了眼淚,緩下抽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眼下身在客鄉,我待要如何妥善?”
“我已命人往城中壽材鋪中置備打點下,先替他裝殮了,過後便停在距城門不遠的濟嚴禪寺中,暫先托付了僧眾看守。你若能親手主持了,固然是好,隻是……”他扶了扶她的肩膀,擁著她緩緩立起,“將此事全交予我,由我替你打點也無妨。待了結了折墌城這邊的事,我向二郎告假一月,扶棺回餘杭送葬也使得。”
穆清動了動麻木的雙腿,就著他的手臂站穩身子,吸了吸鼻子,幽然應道:“他係出南陽庾氏,餘杭隻是寄養所在,原不是他故裏。於他而言,何處不是客居。況且他自同我提過,願回金城,與葉納同葬。”
杜如晦複又歎息,抬手以掌心拭去她麵頰上的殘淚,點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