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俯身作揖,謝了又謝,方才急急去了。
小院內的讀書聲漸弱下去,很快便聽不到動靜,穆清輕輕蹙眉搖了搖頭,抬步轉入通進小院的幽徑。才剛進院,便聽得杜荷含冤帶屈的半句話隨晨風而至。“……他們隻管嗤笑,說我原是杜陵的嫡孫,再不濟也有個好門楣,而今倒好,過繼成了個從五品官的子嗣,將來處處矮人一頭。”
“父親那樣的功業,按說早該封了國公,如今隻得了個從五品上的官銜,確是好沒意思。我在外頭聽聞母親同秦王妃關係匪淺,早兩年輔佐幫襯得她左右不離。還有英華姨母,戰功卓然,反倒不如那些平庸附和之輩了。要我說,父親母親太懦弱,明擺著的榮耀,伸手便能得,卻不知去爭要。”這是杜構的聲音。
“喂,小胡人!”杜荷輕蔑地呼喝一聲,“你生在這府裏,呆的時日比咱們弟兄長些,你倒是說些府裏的情形予我們知。”
頓了好長一息,方聽見拂耽延泛泛地答道:“姨母說過,讓咱們念好自己的書,阿延不曾想過這些。”
杜構吃吃地笑起,“也是,你一個家生子,榮華爵位與你皆無關,想也是無用,好好地熬練筋骨,日後我賞你個護院頭領,如何?”
穆清隻覺血氣逆行,一腔子的熱血直往頭頂衝,站在門口深吸了好幾口起,方能鎮定地推門而入。屋內的杜構與杜荷見她進來,皆是一愣,麵色有些訕訕,杜荷年紀小些,心虛地偏開目光去,不敢去望穆清。
“阿延,去前院尋你英華姨母練拳腳去。”穆清盡量把穩情緒,和顏悅色地將拂耽延支走。拂耽延從座中立起,想起先生平素所授,端端地向穆清一揖,默然走出屋子。
穆清掃看了兩眼屋中低頭端坐著的弟兄兩人,張了張口,話未出,心底裏先牽出一串歎息,這兩個孩子,不論過去如何,如今畢竟是杜如晦的嫡子,或該由他親自教養一番。當下她並不多計較,強壓下已燃至胸口的怒火,隻略加了幾句責備,暗自盤算著待眼前的事有個了結,再同他細細商議。
臨走又覺不放心,再三丟下話,“近日莫要出去逛,隻在院中用功,要甚麼便同我說,切莫擅自出府,可都聽明白了?今日之事,我且不理論,倘再犯了你們父親的忌諱,莫要怨我不回護。”說著又特意轉向杜構,“你身為長兄,如今已有一十四歲,該知些事理了,謹言慎行的道理自不必我多說,平素裏也要多約束著弟弟們一些,莫教他們四處渾說胡鬧,少令你們父親添憂才是。”
兩人自知有愧,豈有敢不應的,連聲不迭地應下,憋著滿腹的不服,恭敬地將穆清送出小院。
……
距長安城二百裏外,雍州郊野的一座荒棄宅子內,甫定下心神不久的王世充,正透過歪斜斷裂的窗欞瞧著中天的明月,清輝鋪滿了他的心室,令他的自心底裏平緩地舒了口氣:這秦王瞧著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倒果真能在禦前拿出些主張來,幾日前,將他一族一並流徙蜀地的諭令一下,看守的獄卒便忙不迭地動身,押送著他上路。
一路他盡力伏小配合,任是趕路趕得多急,他都不曾吐過一句怨話,並催促著妻妾族人緊著趕路,直到出了長安城,入了雍州,他遙遙地向長安城投望去,撫著自己的心口歎慰,可算是離了教他心驚肉跳了好一陣子的長安城,項上這顆腦袋算是保住了,蜀州又如何,三五年後且再論天下。
此刻他正對著望日的玉盤銀月出神,心內將將油然而生了幾絲躊躇滿誌,便聽得破宅子外有人高聲囔道:“大興宮有恩旨至,罪人王世充,還不出來跪接?”
恩旨?王世充眉頭一挑,這前腳才出了長安,後腳恩旨便急追了來,難不成是要將他召回另行他用?依照大興宮內的那位聖人,招撫降將重行封賜,也不是三兩遭了,眼下這情形莫非……
他忙撣了撣身上已辨識不出色澤的粗布袍子,向腦後攏了攏散落的一縷半白碎發,麵上再自然不過地端起了習以為常的嚴肅,邁開大步從暗沉殘舊的屋子內行至庭院中央。
一抹寬闊的身影從大門外跨入,借著被雲彩遮去大半的圓月的餘輝,王世充一眼瞥見進門那人手中端著一件長窄的物件,大約正是那道漏夜追來的恩旨。他忙撩開袍裾,在院中跪穩,候迎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