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自四麵八方聚攏過來,愈結愈濃的暗色漸漸布滿整片天空。一駕疾馳的馬車自朱雀大道上遠遠奔來。明德門的城門剛閉合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守城的武侯瞪著馳來的馬車,剛要上前喝停,那駕車的倒是將車穩穩地停了下來。駕車人伸出一手,攤開在武侯跟前,武侯借著昏暗的天色凝目一瞧,驚得忙不迭向後退了兩步,指著身後的兩名兵丁喝道:“萊國公府的車駕也不曾見過麼!還不趕緊開門!”
馬車駛出城門,穆清摟著鳳翎坐在車內,清晰地聽見身後城門鈍重的閉合聲,不由心頭震顫,說不出的滋味,忽覺好似將甚麼遺落在了城內,任是如何想,也不過是一縷抓不到手的悵惘。
車身微微後仰,大約是行至一處地勢教高處,穆清起身鑽出車廂,喚阿達停下車。她下了車立在一處略高的土台上遙遙地注視著車後的長安城。濃重暮色下的城,城牆四合,猶如一頭趴伏著的巨獸,閃耀了一片暗紅色燈火的大興宮仿若巨獸的口舌,擴得極大,好似要吞下一切。但與城外巍峨環抱的群山相較,那紅彤彤的口又顯得那般無力。
那座宏偉城在她眼中微微晃動起來。那城中滔天的富貴她有過,痛徹心扉的離殤她有過,和順平淡的日子有過,猜忌懸心的日子亦有過,可這一切皆令她覺得不真實,如同作了一場浩渺大夢,睜眼時甚麼都迅速消散開去。
一個小腦袋探出簾幔,稚聲問道:“姨母在瞧甚麼?”
穆清回過神,向阿達點點頭,“走罷。”轉身笑眯眯地回至車內,捉起鳳翎兩隻肉嘟嘟的小手掌,“瞧瞧咱們從前住過的地方,和咱們從前認得的那些人。”
鳳翎也聽不明白她在說甚麼,自顧自地歪著小腦袋想了片刻,忽然不搭調地開口問道:“從前她們總說鳳翎的阿母早就不在了,姨母這是要帶鳳翎去找阿母麼?”
阿柳與穆清一齊怔住了,連得阿柳身旁坐著的四郎也眨著眼看向穆清。穆清垂眸沉默了一息,再抬眼時眼中盛滿了慈愛,“她們渾說呢。我便是你阿母呀。”穆清望著那雙盛滿驚奇的杏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指向四郎和阿柳,“這是你阿兄和柳姨母。”
小小的人兒還不甚明白,撲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發了一會兒怔,又教馬車顛晃了好一會兒,倒頭便伏在穆清膝頭睡去了。阿柳猶滿麵疑色,欲言又止。穆清撫著她細軟的發絲,淡淡道:“世間再無汝南公主,亦無李家的鳳翎,自今日始,她是我的孩兒。”
馬車碌碌地向西馳了一整晚,如今世道太平,一夜安然無話。次日拂曉時分,終是駛入一小城鎮中,又行了一盞茶功夫,進了一座並不規整的裏坊,慢慢停在了一間小門小戶的宅子跟前。
穆清等不及阿達放置足踏,率先跳下車去。宅子的木門“嘎吱”一聲,使得她心裏猛地一緊,門裏一前一後出來的卻是胡家大郎和杜齊二人,躬身向她行禮,“娘子。”
穆清渾然聽不見,伸手拂開眼前這二人,向院內走去。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在院內主屋的門上,院子並不大,從大門至主屋不過十來步,這十來步卻似永世走不到一般。主屋的門猛不防地被人推開,穆清停住腳步不知如何再向前一步。
門內穩步走出一人,石青色的素麵襴袍,襯得他身姿直挺,他負手而立,麵上和暖笑容如金秋清晨升起的第一道陽光,直灑入她的心懷。
“穆清。”他敦厚低沉的嗓音將她自迷蒙中喚醒,她顧不得身後那些人是否看著,朝他飛奔過去,撲進他的懷裏,顫抖的肩膀不知是因歡喜得激越,還是不住從眼中滿出的淚水。他胸膛裏強勁有力的跳動聲,令她安心的溫暖氣息,使得她從心底裏溢出長長的一聲歎息,滿足到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