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生之門(1)(3 / 3)

後來周林果然去闖蕩世界,他一直慶幸那個腳腫得像充了氣的透明薄膜的雲南青年,走進了大上海。

長上翅膀的老虎

入冬,一年級大學生周林長起了凍瘡。雙手雙腳癢得不能入睡。他用縫衣針蘸上鹽水刺凍瘡,用酒精灼凍瘡,用辣椒水泡凍瘡,然而治不了痛也止不了癢。吃西藥,抹膏藥,服湯藥,找偏方,紮針炙,照紅外線,還是大泡小泡的破了爛了,露著骨頭。醫生說天熱會好的,那麼天再冷了呢?

周林去圖書館查資料。天,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各參戰國因為凍瘡、凍傷造成的非戰鬥減員,達一百萬人。70年代對付凍瘡的醫術幾乎停留在30年代的水平。難道人類連一個凍瘡都對付不了?

大學畢業分到昆明,忘不了凍瘡的記憶。這天他打磨鑄件,車床震得他兩手發麻,渾身抖動。車床持續震顫,身體持續諧振。這是一種能量的傳遞與轉換。人體本是一個向周圍空間發射多種信息的生物輻射源,比如輻射生物磁場、紅外線、低頻率的電波和肉眼看不見的光譜。這頻這譜這物理信息,不如叫人體頻譜。如果有一種儀器可以模擬人體頻譜,人體產生諧振,然後吸收,然後疏通凍瘡患處的血液循環,促進新陳代謝,或許就能治好凍瘡?

或許,這種人體頻譜儀的想法本身,又是一個撈不起的漩渦,不過是讓周林再一次把精力拋擲水中。古今中外的專家們沒有辦法的事,一個工農兵學員,一個學電氣自動化的技術員,一個一文不名的貧窮單身漢,還能有辦法做實驗?

不過,這個異想天開者是一隻長上翅膀的老虎。

他又要試驗自己的勇氣了。

先算一算每月的收入和支出。月薪四十五元,每月隻準買一樣生活用品。譬如一雙襪子。每頓飯隻準在食堂買一個五分錢的蔬菜。星期天回家吃爸爸媽媽又不要他多花夥食費。省下錢來買書買零件做實驗。就是越不吃菜胃口越大,二兩一隻的饅頭,一頓要吃五到七隻,糯米飯一頓吃一斤半到兩斤。

撈漩渦的人自然不顧慮被漩渦卷走,更不會害怕失去什麼,不會旁顧其他。一位有頭有臉的人請周林去他家,女兒陪著。你看我女兒怎樣?你女兒很好,不過我現在要做事,否則我會很難過的。又一位美麗女工找來,周林,你有沒有朋友?沒有。不知道我在你眼裏怎麼樣?你?大家都說你是個好姑娘。周林,不是我眼光高,別人我都看不上。別別,別這麼說,我現在就是要做事。有人說周林,全廠一千多人,這麼多姑娘你看不上,是不是上了大學忘了工人階級忘了本了?周林說不是,我就是想做點事。

周林端著飯盒去食堂打飯,他在視覺屏幕上描繪著模擬人體頻譜儀,迎麵走來的真實人體不會出現在他的屏幕上。直到這個人體發出的聲波震醒了他:周林,怪不得人家說你架子大了,見了人都不理了!

他說什麼?周林想,這是些什麼信息?收音機要調到相應的頻率,才能接收到相應的信息。頻譜儀要是調到與人體相應的頻率,那麼人體患處的病態信息就可以自動有效地調節。

周林感覺到周圍有什麼物理信息正向他壓迫過來。但是頻譜儀怎麼做,隻這一個壓力已經把他壓到極限,對其他的壓力都反應遲鈍、感覺麻木了。星期一等班車回廠,車站那兒有公廁。怎麼這個公廁人多,那個公廁沒人?去沒人的公廁。從沒人的公廁出來,發現門上寫著兩個大字:女廁。

這份“勇氣”,超過他當年大搖大擺地出入大世界。也許,從那次大搖大擺之後,他哪裏都敢去了。他找昆明物理研究所,找昆明人民醫院,談頻譜儀的構想,要求給他免費做試驗,隻收一點材料費。他幫醫院給病人換藥、喂飯。終於有一天,昆明紅雲機械廠的廣播站,廣播本廠醫務室有一台治療凍瘡的儀器正在試驗,願意做試驗的歡迎到醫務室。

工人把長凍瘡的手伸到儀器下,二十分鍾後不癢不痛了,流膿的創麵幹燥了。照射兩次,長出了痂皮,幾天後痂皮脫落,凍瘡也“脫落”了。

那兩三個星期,周林在醫務室裏連吃飯的時間也停不下給人治療凍瘡,直到本廠凍瘡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頻譜儀;直到又一家工廠廣播站廣播:醫務室有一台治療凍瘡的頻譜儀……

1983年,雲南大雪。凍瘡像流行病似的蔓延。昆明百貨大樓對麵,周林擺開了幾十台頻譜儀:非我莫屬的時候到了。然而第一天並沒人走向周林。而第二天就排起了長隊,周林和他的助手治療了五百名凍瘡患者。後來塞條子、開後門要求快治凍瘡的就多了,交通警察來維持秩序也帶來了凍瘡病人。再後來周林直奔東北的五個部隊給戰士治療。因為凍傷是軍事醫學重點。

頻譜儀獲得了1983年國家新產品金龍獎。

獲獎者周林,接到通知:停職反省。

那股壓力,原來一直沒有精力去感覺的,現在才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一個交通大學畢業生,為什麼去治療凍瘡,為什麼搞生物工程?

於是他覺得累極了,渾身乏力,皮膚發黃。他被送進醫院:甲肝。

隻要沒被淹死,他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