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3)

實事求是地說,讀者,這部被我取名為《證詞》的小說,我是說它的手稿,是我撿來的。擅自把一部撿來的小說手稿發表出版,並署上我的名字,這我需要做點解釋。

半年前,遠在拉薩的朋友艾平對我發出了邀請:過來看看吧刁鬥,我在這裏也算站穩腳跟了,吃(有一個叫卓嘎的藏族姑娘和艾平生活在一起,可以為我們做飯)住(艾平已經買下了一套建築麵積為一百零八平方米的三室一廳住房)玩(艾平還有了一輛中外合資生產的慶鈴牌小轎車)都不成問題。

能夠衣食住行全都方便地走一趟號稱世界第三極的雪域高原,這對誰來說都算得上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我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邀請。

可盡管艾平的邀請被我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下來,我卻並不想就那麼簡簡單單地啟程上路:從沈陽飛到或者北京或者西安或者成都後,再轉機一氣飛到拉薩。這樣的行程太平淡了。我想的是,要采取一種更複雜更麻煩更困難甚至更危險的方式走向艾平,我要讓艾平看看,我並不是一個吃不得苦冒不得險的秧子貨膽小鬼。回想當年,艾平拉我去外邊見世麵闖天下時,我的猶猶豫豫出爾反爾已經讓我丟夠人了,這回有了這麼個機會,我得多多少少找回點麵子。

於是,麵對一本《中國旅遊交通圖冊》,我作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浪漫決定,要以艾平當年隻身進藏的方式去見艾平。

讀者,你也許在笑我太孩子氣了。沒辦法,我的學生都有當上副教授的了,可我還像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書生。好在這次我"剛"的對象隻是艾平不是別人,而艾平,他盡可能嘲笑我別的舉動,對我的浪漫他卻肯定欣賞。我這樣給你說吧,如果你也認識艾平,從他的相貌上你就能看得出來,雖然他比我還要大出幾歲,可他完全就是一個頑童類型的人。對了,艾平那副不英俊不漂亮但卻又天真又狡黠的光輝形象,中國美術館的藏畫廳裏就有。西藏有個叫於小冬的畫家,畫了一幅叫《與拉薩幹杯》的大幅油畫,有一米八高,兩米一長,現在已經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什麼時候中國美術館若搞館藏展,你不妨去看看。那幅大畫上畫了一群正在和曾經在西藏生活的年輕藝術家,一群理想主義者,裏邊有寫小說的馬原和紮西達娃,有寫散文的馬麗華和色波,有寫詩的賀中,有當導演的牟森,有搞攝影的羅浩,還有死去的女作家龔巧明和出國的女作家皮皮,其中也有艾平。艾平那時是畫家。我說艾平"那時"是畫家,是因為他已經好幾年不畫了,現在他是商人。艾平由畫家而商人,就跟他的孩子脾氣很有關係。艾子剛到拉薩那會,一文不名,賣畫的收入朝不保夕。他不像別人還都有個鐵飯碗的工作,至少每月有筆固定收入。他沒有,他在沈陽是辭去了講師的職稱和丈夫的職稱後去的拉薩,那會的他,有時連畫畫的油彩和筆都得管別人要。他的情況傳回沈陽,他原單位把他擠走的領導就寬宏大度地給他捎話了:艾平是人才嘛,在外邊混不下去了,回來我們還歡迎,當然不能再翹尾巴了。艾平果然沒翹尾巴,因為他並沒有立刻趕回沈陽去臭罵他原來的領導一頓(他買不起機票),他隻是告訴捎話的人,讓他們看著吧,我會比誰混得都好,然後他就放棄畫畫做起了買賣。結果他這買賣一做,就做到了十年以後的今天,做到了他可以揚眉吐氣地對我說他"站穩腳跟了"這樣一個程度。當然他始終不能忘情畫畫,他在邀請我赴拉薩的長途電話裏還說,他很快就會放棄生意上的事情靠吃銀行利息來重操畫筆。我相信他能說到做到。他和我認識的其他許多人不大一樣。

就這麼著,如此性格的這個我去見如此性格的那個艾平了。我不僅放棄了方便快捷的空中飛行(不是錢的原因),連相對方便快捷的火車我也基本放棄了,以坐汽車為主,向萬裏之遙的拉薩挺進。並且每到一處不管遇到怎樣的困難,也不找當地的熟人幫忙,完全是以一個假冒偽劣的流浪漢形象,遼寧北京河北山西陝西寧夏甘肅青海地一路走過去,風塵仆仆地來到了青藏高原,九死一生地出現在了拉薩金珠西路八十八號院艾平的家裏。

發現《證詞》,就是我住進艾平家以後的事情。

從青海格爾木始發到拉薩的長途客車,每周都有三班五班,買票上車很是方便。可那天我卻並非鬼使神差地爬上了一輛過路車,一輛由成都開往拉薩的過路客車。照理說,從成都來的車已經經過好多天的長途跋涉,早就人困馬乏了,坐這種過路車走,肯定要比坐由格爾木始發的車走危險係數更大一些。可我卻偏偏對那個顯而易見的危險情有獨鍾,我知道,這也跟當年艾平的進藏方式大有幹係。當年艾平的流浪沒有目的,到了成都,在杜甫草堂看了大半天竹子後,他就忽然決定了要去闖蕩一番雪域高原。他想沿著川藏公路進入拉薩,那樣至少路途顯得近了一些。可後來他被幾個開車的軍人勸說住了。軍人告訴他,"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那可不是李白的信口誇張,川藏公路危機四伏,死人的事的確經常發生。艾平接受了軍人的規勸,坐上了走青藏線的長途客車,繞個大圈子進了拉薩。現在的我,畢竟比當初的艾平各種準備都要充分,早在沈陽就打聽好了,川藏公路是走不得的。所以我沒繞圈子,而是徑直走到了青藏線上。可為了求得某種內心的平衡,我還是渴望盡可能地去模仿艾平,即使不從成都出發,我也得乘坐成都至拉薩的那趟過路客車。

開初的一段路程如何美侖美奐,我就不必多做介紹了。前兩天走青海湖,走都蘭,我在日記裏就曾寫過:青藏高原,首先就應該是畫家的天地,即使是一個天賦平常的畫家,隻要勤奮用功,在這裏認真地幹上三年五載,必然也會成些氣候(這樣的觀點在我進入西藏以後更堅定了)。我要說的是後來,車過五道梁以後。五道梁是可可西裏山脈北麓一個普通山脊,距格爾木約三百公裏,海拔超過了四千米。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我雖然也已身在高原,但我在的都是四千米以下的高原;從通過五道梁開始,一直到抵達拉薩東北方向一百公裏外的羊八井,我在的則都是四千米以上甚至五千米以上的高原。車過五道梁時,我前邊的一個四川人指著道邊的一塊牌子告訴他的同伴,看,五道梁,四千了。我隨著那個人的手指也向那個寫著"五道梁"的藍色牌子看了一眼,心裏邊不由翻騰出來一句彭斯的詩:我的心啊,在高原……就是這時,在我的心裏剛一翻騰出彭斯的詩句時,我忽然就意識到我的情況不對頭了。我發現,我的脖子以下,恥骨以上,也就是我肚子裏邊的五髒六腑吧,同時出現了那種一噦一噦酸溜溜的感覺。開始我還以為我肚子裏邊的感受是針對我的詩情畫意而來的呢——也是的,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浪漢,在像他的人一樣蓬頭垢麵的長途客車裏搖頭擺尾地默念英國大詩人的著名詩句,難免有點讓人犯酸。可緊接著我就明白了,造成我五髒六腑都不安生的,絕對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生理問題。我想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