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蒙曾寫過一部小說,叫《堅硬的稀粥》。以粥作為書名,有一種返樸歸真的味道。作者自己也不諱言有喝粥的嗜好。如果按中國人“食療”的說法,粥確實有養胃、助消化等療效。

北京人是愛喝粥的,尤愛這種“堅硬的稀粥”。清末民初,北京賣早點的攤檔就叫“粥鋪”——以粥為主食。至於喝豆漿,那是後來的事。天剛蒙蒙亮,粥鋪就開始掛燈營業,顧客是那些提籠架鳥、吊嗓子或趕活兒的老少爺們。粳米粥泡麻花是一大特色:將油鍋裏新炸的麻花掰碎,盛在碗裏,接著用有粘性的粳米熬好的稀粥澆在上麵,麻花的焦脆和熱粥的香軟便摻和在一起了。北方氣候寒冷,起床後出門喝一大碗,活血暖身,一整天都精神。老北京人慵懶、貪玩、不喜勞作,早點大都去粥鋪裏吃。顧客太多,桌凳有限,常常要捧著大海碗站著喝粥。粥鋪的生意之好,便一點也不亞於白天的茶館。因此北京產生了句歇後語:“粥鋪的買賣,熱鬧一早。”其實粥鋪不單單賣早點,下午也有“大麥米粥”供應——隻不過是甜粥,加了紅糖。供人們疲倦時加餐,北京話叫做“點補”。類似於歐洲人的下午茶吧。

粥鋪是大本營,還有許多穿街過巷的“粥挑子”——相當於遊擊隊員。一根扁擔,挑著炭爐,爐火上架著粥鍋,沿途叫賣。粥總是熱的。可見那一時代的北京人嗜粥如命。正是不可一日無此君。堅硬的稀粥,給貧寒年代裏的人們帶來了溫柔。

粥鋪早已是過去的風景。聽吳宗枯先生講解:“粥鋪一直延續到民國十幾年。以後,因為興起了‘杏仁茶’、‘豆腐漿’,比起喝粥來,又簡便、又好喝,也有豐富的營養,粥鋪漸被淘汰。到了1938年,東城燈市口東口外、路西的最後一家粥鋪也關了門,粥鋪就不存在了。”

最後一家粥鋪,肯定能構成一個故事。它為什麼堅持到最後,為什麼又無法繼續堅持了?粥鋪消失了,北京人喝粥的嗜好並未改變。

每年陰曆臘月初八,北京人有喝臘八粥的風俗。“遠的不說,僅清末、民國年間上自宮廷下至平民百姓皆不能免”——劉仲孝為此寫過一篇《買粥果》。北京人將準備臘八粥的原料俗稱“買粥果”。因為選擇的原料不同,臘八粥能體現出貧富的分化。“講究的人家將原料分為‘糧’、‘果’二部分。糧類稱雜糧米。包括粳米、糯米、大麥米、小米、黃米、薏仁米、高粱米、雞頭米、菱角米、綠豆、紅豇豆、白芸豆、白豌豆、紅芸豆、紅小豆。果類有紅棗、生栗子、蓮子、核桃仁、鬆子仁、花生仁、糖蓮子、糖核桃仁、糖花生仁、榛子仁、瓜子仁、紅葡萄幹、白葡萄幹、青梅、瓜條、青絲、紅絲、桂圓、荔枝、金絲棗、金糕、杏仁脯、蘋果脯、桃脯、柿餅條和擺粥花用的鮮果橘子、蘋果等。數目品種可達百十種。”所以有人說,過去這樣一頓臘八粥可頂貧困人家數月生活之資。

別處也有臘八粥,但絕對不如北京人製作得這麼講究。這哪是粥啊,簡直是一部百科全書。皇帝才有這樣的口福?北京人,我算是佩服了,做一次粥,都能製造出滿漢全席般的排場。沒有富貴之命,如何能把每年一次的臘八粥渲染得如此輝煌。臘八粥裏浸泡著人們豐衣足食的信念以及對收獲的祈禱。或者誇大一點說:它是古老的農業文明的縮影。

劉仲孝還介紹道:“在臘月初七日的夜裏起五更熬粥。頭鍋粥是供佛堂和祖先用的,二鍋粥留家裏吃,三鍋以後的專門贈饋親友。所以舊北京在臘月初八那天早晨,大街小巷送粥的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另處還有人將臘八粥塗抹在院子裏的棗樹上,說是棗樹吃了粥,能結出更多的果子。據說講究的人家,喝臘八粥一直要喝到二月二才算合乎規矩。北京有句俗話叫‘送信兒的臘八粥’,意思是喝了臘八粥,已提醒你春節就要來了,該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可見臘八粥對於北京人來說,已不是一般的食物,而接近於某種神聖的儀式了。他們不厭其煩地為每年的臘八粥挑選著盡可能豐富的原料,把粥這種簡單的食品包裝得如此複雜——甚至成為敬祭神仙、祖宗乃至饋贈親朋的禮物。他們對粥的熱愛在此登峰造極:粥不僅深人平民百姓家,而且也能登上大雅之堂。北京的臘八粥,最有人情味的了。這堅硬的稀粥裏,洋溢著人類感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