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個年代,北京的冬天,幾乎是讓大白菜壟斷的。由於地理位置偏北,氣候寒冽,冬季蔬菜自然由耐寒且便於儲存的大白菜占了主席,尤其老百姓的飯桌上,頓頓都是根據大白菜來花樣翻新:涮火鍋、包餃子、燉粉條……倒也不厭其煩。還出了地地道道老北京特色的名菜:醋溜白菜——即使口味挑剔的南方人嚐了,也讚不絕口。於是全國各地許多餐館的菜譜裏,都點綴性地增添了這麼一個名目。嚴格地說,南方的白菜與北方的還是有區別的,南方的俗稱小白菜,就像是給水靈靈的小女子起綽號——難怪有一折地方戲叫《楊乃武與小白菜》。北方的白菜則無比強大,生命力旺盛,在嚴酷的生存環境裏出落成濃眉大眼的大姑娘模樣的。所以它在北京人艱苦粗糙的日常生活中唱了重頭戲。
我在北京的第一個冬天,便與大白菜狹路相逢——這些年來總重複地加深著印象。每當秋風漸緊,住平房的小市民們開始儲藏生爐子的蜂窩煤時,肥頭大耳的大白菜便在城市的舞台上隆重登場。深夜裏有形形色色的車隊把大白菜從附近的農村搶運進京城;一覺醒來,發現街頭巷尾都改造成露天菜場了,整車整車的大白菜被卸在路邊(像堵磚牆似),由披軍大衣的外地菜農用稱生豬的那種大秤成筐成筐地叫賣,而市民們也全家出動,井然有序地排隊購買。那時候的大白菜幾乎相當於一項社會福利事業,一斤隻值幾分錢,許多家庭一買就是幾百斤(仿佛搶救濟糧似的),他們要靠它來度過漫長的冬天呢。剩下的就是儲備的問題:家家戶戶的陽台上、窗台上甚至屋頂上,都晾曬著大白菜,每個人的生活都被大白菜包圍著。我當時住在三裏河的計委大院裏,下班晚點摸黑爬樓梯,一不小心就把誰家沿著牆根、台階、過道擺放的大白菜碰翻了。好在大白菜很結實,它要是瓷器可就完了。許多大白菜都是露天存放的,好在主人們都很放心,也都很自覺,井水不犯河水:畢竟家家都有吃不完的大白菜,用不著去占別人的便宜;況且真被偷去一兩棵,也不值錢。大白菜喲,北京城裏最便宜、最深人民心的蔬菜,也許它永遠無法具備貴族的血統,但它平民化的滋味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喲。
無法計算整個北京城每年冬天要消耗多少噸大白菜。市場經濟專家若微服私訪考察一番,或許也挺有詩意。選擇一個製高點放眼望去,視野所及處處都是大白菜,冬天的北京城幾乎被大白菜包圍著——你不敢相信它就是那座舉世矚目的國際大都會。但正因為這樣,北京才是一座人情味很濃的城市,它有著極其傳統與平民化的一麵。如果允許我設計其城徽的話,我恐怕會建議在醒目的位置鐫刻一棵銀質的大白菜——以示對人民與和平的永久紀念。還有什麼比大白菜更深入群眾、深人基層呢——尤其是在大雪封門的寒冬臘月,它簡直與我們生存的信念及平凡的歡樂同在。民以食為天嘛,大白菜,市民信仰天空中古老的浮雲……
難怪一位在國子監當過差的老人要說:“哪兒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別處好吃——五味神在北京。”在場的汪曾棋聽了很納悶:“五味神是什麼神?我至今查不出來。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卻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個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麼高。”
寓居北京的大畫家齊白石,對大白菜也頗有好感。他不僅使難登大雅之堂的大白菜人畫了,還有絕妙的評價:“牡丹是花之王,荔枝是水果之王,而大白菜,是蔬菜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