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飲食(2 / 2)

同樣是餛飩,北方人手拙,捏製得四四方方,形狀頗粗笨,皮厚餡少,且清湯寡水,雖加有蝦皮、香菜等調料,但吃起來和麵片兒湯無異。南方的餛飩則出神入化了。南京新街口有一個體餐館專賣辣油餛飩,大鐵鍋裏永遠滾沸著漂滿油髓的排骨湯,老板娘站在案前現做,用筷子尖挑來肉餡,沾在麵皮上信手一捏,頓時是初綻的花骨朵的模樣,速度又快,下雨般落進鍋中。這簡直像一門手藝。高湯之鮮美自然令人咋舌,就是那貨色,一送進嘴裏就仿佛化了,隻留下無盡的回味。沒吃過那樣的餛飩,簡直枉活一生。要知道,這在江南是最平民化的小吃了。而在北京吃餛飩,我從來不願連續吃第二碗。甚至盡量回避,以免敗壞自己對餛飩的印象及興趣。

比較來比較去,我隻能這樣解釋:北京的麵食是為了求飽,而南方的則為了解饞。這自然影響到其滋味乃至情調了。南方的麵食大多作為小吃,在生活中帶有陪襯性與玩賞性,而北方則以其為主食——難怪呢。推而廣之,或許能區別兩地居民對整個飲食的態度。這甚至已成為傳統了。難怪周作人當年在北京街頭的餑餑鋪裏吃不到情投意合的好點心,並引以為憾。

北京有幾個地段是專門賣小吃的。譬如隆福寺與東華門一帶,街邊的大排檔頗為熱鬧,每晚總有成群的遊客挑燈夜戰。小吃就要這樣,在人群中站著吃,每樣嚐一小碟或一小碗,甚至僅僅嚐一湯匙,仿佛神農嚐百草。客觀地說,北京有幾種小吃還是讓人流連忘返的,譬如炒肝、鹵煮火燒、炸爆肚。另有一種豆汁兒(在清朝和民國時極有名),其味怪異,今天隻有少數老人對此孜孜不倦。正如小吃街大多是外地遊客雲集,土著居民則很少光顧——北京是大城市,北京人不大看得起小吃,北京的小吃,則是為了滿足外地人的好奇心。

說北京的飲食求飽為主、解饞為次,並不是說北京人不饞。北京人的饞也是有傳統的。梁實秋有個親戚,屬漢軍旗,又窮又饞。某日傍晚正偎爐取暖,其子下班回家捎來一隻鴨梨,他大喜,當即啃了半隻,隨後就披衣戴帽,拿一隻小碗衝向門外的大風雪。約一小時才托碗返回,原來他要吃榅桲拌梨絲,找配料去了。從前酒席,飯後一盤榅桲拌梨絲別有風味(沒有鴨梨的時候白菜心也能代替)。這老頭吃剩半個梨,突然想起此味,不惜於風雪之中奔走一小時。梁實秋說:“這就是饞。”饞比餓更難對付,它是一種癮。所謂美食家,癮君子也,有癮而不得滿足,痛苦哉。再想想周作人對北京菜食略有微詞,也就不足為怪了。

梁實秋講述的是老北京的故事。那老頭饞癮發作之時,像個孩子,像個孩子一樣天真。民以食為天,但孩子的饞與美食家的饞絕對是兩種境界——後者應該屬於文化了。所謂的飲食文化,基本點是對付餓,但最高境界則是對付饞的。這是一種解饞的文化,美食的“美”和美學的“美”,是同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