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醉扇旌風識玄鵬,鳴鏑留記隱丹書
春水湯湯,夜之未央。何來伊人,入室登堂。
昧昧思之,道阻且長。切切求之,惴惴惶惶。
春水搖搖,日在林梢。何得伊人,佩之秀瑤。
款款期之,忘語阡陌。綽綽應之,執手遊傲。——《夙求》
安遠知府施晗,當真是如沈驤曾預想的,人如其名——屍寒。外出回衙途中,恰遇鬧市有人鬥毆。不耐煩等候,便掀起轎簾喝令隨從驅散閑人。正是這一當口,一支硬箭驟然而至,貫穿頸項並將之直直的釘在四人大轎的背板上。圍觀人群慌亂奔竄之際,凶手自然混跡其中不知去向。聞訊趕來的差役隻擒到那個忙於與人理論的後生。其他線索一概沒有收集到。
一府長官暴死於當街,必然很快報知安遠將軍衛。與葉茂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皮開肉綻之上撒鹽。除卻具表上奏朝廷之外,凶案要破,政務也要有人及時接管。將軍衛立即發下旗牌公函,指派施晗手下的幕卿師爺吳廉暫時代管政務;不日將有新知府到任。
沈驤卻在隨後接到了一塊紫金腰牌,明確指令他事急從權便宜行事,協查安遠知府遇刺案。掛牌主管則是將軍衛總監司杜崇。
晚間突審,沈驤從公文堆裏抬起頭。門口處正見有嫌犯被套著鐵鏈,像牽狗一樣拖進二堂。不禁眼光一滯暗道:怎會是他?
卓爾被拽進門,又被嗬斥踢打著跪在青磚地上。他似乎並不怵於這類公堂氛圍,很快也看到了公文堆後麵旁聽者的麵目,目光一亮旋即歸於平靜。
被置於正位上充數的主審吳廉將驚堂木一拍,依著事先擬定題目訊問。杜崇則如一尊塑像般端坐在側,一麵冷眼旁觀著嫌犯的表情,一麵看著沈驤下筆如飛般的記錄,其速度絲毫不輸於對麵位置上的秉筆文書。
提審告一段落時,杜崇取過沈驤和文書分別的筆錄,對照著看了一遍,又分別從筆錄中各抽出題目在此訊問嫌犯。所得答複皆是相同。久經公案的官人都知道,如此足以有六七成把握判斷口供的真實程度。
卓爾於早間奉其家主之命,外出采買進香物品,於鬧市中遇到了城中有名的紈絝子弟,巧言穢行調笑糾纏。遭到申斥後,故作惱羞成怒,唆使家丁惡奴當街搶人。卓爾大怒之下與之纏鬥。圍觀之人因忌憚那紈絝子弟的勢力,無人敢上前說勸,以至圍觀人越聚越多。
紈絝公子哥是安遠城中富戶子弟,姓單卻不行善。嫖性甚濫男女通吃,驕淫之名全城皆知。如今即使親見的朝廷命官橫死當街,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多使些銀子壓場那麼簡單。官差趕到時,居然還大大咧咧的犒勞當日出勤差役,賠償打鬥破壞物品;甚至要預付贖保罰金,以便關照捕頭差役,保證把他看中的小哥兒斷給他。並許諾滿滿,帶把人抬進房,另封謝意擺設酒席,款待知府衙門中所有的人。事到此還未完。在當日下午,卓爾家主陸姓官人到知府衙門時,單大公子居然毫不含糊的請陸大官人明碼開價,將卓爾直接過手轉給他。
證詞看到此處,連杜崇都忍不住笑出聲。委實沒見過這麼大手筆以及這麼厚臉皮的人。不要說陸昱及唐劭於聽聞此番態度之下勃然大怒,換了旁人但凡有些氣性都要封那單大公子一個‘平頂侯’。
眼看嫌犯身上關於案情可尋線索不多,杜崇將公文筆錄交給了沈驤、吳廉二人,叮囑幾句便揚長而去。
吳廉暗思著上官交代的‘秉公而斷’似乎有所暗示。待退堂之後,緊追慢趕著跟到廂房中向沈驤獻策:何不就勢把刺殺案結在卓爾頭上。左右是個下奴,即使朱筆勾了秋決,還有幾個月時間。一則得些‘孝敬態度’,二則待繼任知府到任,亦可留作為對下任長官的問路石。若輕易交保領回,恐怕隨後不好交代。
吳廉還要說,忽然聽到書案筆架上,嘟的一聲,架起一塊紫金腰牌,吳廉忙咬住牙閉嘴。
沈驤隨之音色陰寒的開口道:“施大人不幸遇害,沈某與諸位一樣痛心。亦是急於破案還亡者一個交代。隻是,沈某也不需要吳先生叫我那‘草菅人命’四個字怎麼寫!衙中公人積日累勞,驤也非時視而不見,然亦不能因此使得吳先生口不擇言吧。”
吳廉麵如土色忙撤手躬身連連作揖:“學生失言,萬望沈大人寬宥。此案盤根錯節危機四伏,學生也是誠心為您擔憂。大人年輕有為彼時前程遠大。關係身家官聲之事,還是謹慎為好。”說著話,忍不住抬頭看向立在書案前少年上官的臉色。
一個男子深得如此俊美,簡直要到了無天理可講的地步。若說是不靠著這張皮相頗佳的臉取悅上司,他吳某人就先是不相信。
沈驤拾起岫玉水盅,向歙硯中點了些水,取過墨錠緩緩研磨,聲音極其平緩。“沈氏受先帝知遇之恩,唯肝腦塗地相報,早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若得俯仰無愧於天地良知,進退不負於君座黎民;縱使一身生死換得一方治下百姓安寧,又有什麼不能舍的?”說完,將筆浸墨遞給吳廉,眼看著他在案結判定上加注了‘交保待查’。
如是感慨並非盡是心聲,故而聲音並不高。沈驤深知自己周遭,可說是彙集著各方麵的耳目。其中必然也有尚京鬆延宮方麵的。當初服從外放時,仰仗著父親的威勢,僥幸逃過服毒示忠程序,算是少了點滴牽製。因此隨時處於監視之下就是在所難免的。
父親曾經鄭重告誡過:無論再是如何怒、如何恨、如何殺心四起,都不準將關係到無辜百姓,天下安寧,這些係於道德底線的大道之事,拿來作為禍亂生變之用。
禦座上所行的馭下之道,換做別姓人君亦會如此作為。感受這變幻莫測的雨露天恩的,也非隻是沈驤一人。今上登基時候不長,國事執行上需求穩,於內政外政所持態度,都是力求平緩。如此策略上,任何欲行發難行亂者,都將是一力鏟除的對象。
吳廉間沈驤自顧翻看卷宗文稿不再言語,便假稱要到各處查看燈火退身出來。上麵的老官真是瘋了,堂堂四品大元一府長官被刺於當街的大案,居然甩手塞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手中。難道真個希冀著“公瑾在世,甘羅重生”?即便是欲找個替罪羊來獻祭,這個少年也太瘦了些···
沈驤之於此番不合常理的指派,其實早有計議。要他表現個‘百無一用’必是少有人信;即使有信的,隨後也會說沈驤以色邀寵。那樣一來不知遂了多少人的願。唯有‘技不如人’的理由,是放之四處皆有效的。
入夜後四下無人在走動,沈驤褪下肥大的官袍,摘下馬尾編無翅紗帽。緩步踱到窗前,略緊了緊中衣的燈籠穗腰帶;提起左腿直直貼在窗框上,疊著雙臂枕在頭下。腿筋拉得生疼,驤不禁皺緊眉頭。公務繁冗,多日不得照舞譜研舞,姑且尋間歇機會,做些抻筋壓腿舒展腰臂的動作。約半柱香時候換了另一條腿。
感覺頭腦略清醒些,抬頭看向夜空。天穹雲層間,一彎下弦月,勾如一絲譏誚的冷笑無比涼薄。手上幾件案子,件件如淬過毒的鐵蒺藜,再加上施晗被殺的案件,更像道催命符。驤想起一句詩,不禁自失一笑: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看來我也要拋骨於此間了。
輕輕摩搓著腕上垂著的玉丸,重新在腦中列舉整理的案件頭緒,以時間排序如下——
盜屍案--起於五年前,不禁未結且至今仍有間或發生。失盜多為三日內新墳,下葬死者在十三歲至四十歲之間,多為女屍。偶有散落屍骸於案發後多日被找到,隻是已經成了支離破碎令人作嘔的不堪情形。初步判定為盜奸屍體案,作案人至今在逃未得抓獲。
婦人失蹤案--起於約三年前,失蹤年齡在十四歲至三十五歲之間女性,多為婚配過,至今生死不明。安奉周邊查獲過拐賣案,顯然與此案關聯不大。
棄屍案--起於近一兩年間,外出采藥人在野外無意間挖出數十具屍體,慌忙報官。仵作驗屍格目上報,從死者衣著殘骸上可判斷,屍體多為妓館中年長的□□小倌,隻有少數人的肢體特征顯示為良家子。死者生前曾遭暴力摧殘。但妓子小倌身屬賤籍,其生死從來不受注目,草芥塵土一般。能僥幸被標入案卷,還是借其他幾具被推斷為良家子身份的屍骸。最近的例子就是華璃坊焰輝致殘致死···
軍馬失盜案並安遠知府施晗被殺案--前者起於五年前,軍馬大量失竊、外流,導致軍馬營上至管事下至營勇,因頻頻被查抄出不明財務等多項嫌疑,整營的被推出軍營大門開刀問斬。至今被殺的最高級別,是將軍衛麾下五品軍政司。葉茂前麵殺人,施晗在後麵抄家抓人、往官坊中送人充作官妓。當施晗開始朝鶴衛分堂掌印露出些許曖昧神色時,死期也迫近眼前。
牆外響起四更梆子打點聲,該是四向城門大開放車馬進出之時。沈驤快速穿回冠袍,向院中值更差役交代了幾句,轉向衙後馬廄牽了自己的馬匹,徑直向知府遇刺現場而去。
沈驤在道旁牌樓柱上係好馬,走到停轎地點上,站好位置仰頭向上望去,尋了片刻看定一點,暗道應該是那處不會錯。兩座閣樓之間一座矮屋成平台,招牌旗幡剛好掩蓋住大半空間。禦封招展起來時則更成絕好的隱身所在。射出冷箭的地方必是哪裏無疑。
舉步走到矮屋簷下,以此行走步距至簷下需六十步左右。趁天色尚未大亮,驤飛身躍上屋頂,蹲下身體搜尋著一些邊角縫隙處。或許是老天不負有心人,在一叢蒿草之中,找到了一個棗核狀的小巧物件。是個用骨頭雕磨成的口哨類的物什。驤對於如此發現並無絲毫詫異,顯然衙差的搜索根本不曾注意到此處,甚至是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角度上。
由此可推想,隱於屋頂上的刺客絕非尋常臂力之人;能將人一箭穿喉並釘在轎子中,開弓之人不僅具有百步穿楊的精準,更有著過人臂力當在數石之上。
【石-dan,一石約合一百斤】
把守西門官兵遠遠看到公服裝扮的人騎馬進前,忙報知門官出來支應。門官滿臉堆笑稱:上麵早有明令,凡有騾馬大型牲畜進出,務須出示專司開具公文,方敢予以放行“弟兄們都是掙餉糊口,不敢有半點馬虎。還望上官您···見諒···擔待”說著點頭作揖。
沈驤從鞍袋中摸出一串錢,約有三四十文甩手丟給門官:“我並不要出城,隻問一事。你時才所說的命令,可是用於四個城門的?”
門官捧著錢串知無不言:“回上官的話,正是通行四門。自三年前安遠衛軍政司蕭某被問斬後,安遠戍衛便設立此道明令。不見官文擅放馬匹大型牲畜出城者,當值一哨之人皆就地問斬。”沈驤聞言點頭會意撥轉馬頭方向。
拍打門環不久,老仆婦和嬸便在直聲大嗓吆喝聲中出來開門。見是少主回來,又回頭高聲吆喝東來和秀兒,撥火燒水做飯,準備沐浴用物,少爺需要洗預··
秀兒忙著挽了頭發,一路說笑著將母親扯回院中,又氣又笑的埋怨:“娘,您這麼大嗓子招呼的,難不成要招來全城的人,看咱家美人出浴?”
一句話問得連沈驤在內都不禁噴笑出來。先招呼東來關好院門,回身用腳勾上了身後房門。
日上牆脊時,沈驤換了衣服,坐在陽光正好的內院中,倚坐著樹根卓凳,晾著剛洗過的頭發。同時聽著外層院中,和嬸與秀兒、東來閑敘家常。
提及自家男人和子,和嬸有說不完的話。尤其講到和子在侯府中的忠信時,她的比喻用詞更到了令人瞠目結舌,隨之又能笑到跌倒的地步。好比是‘狗鞭楔進粉灰牆——打眼一看就是紅釘兒’。於是一言出口,連坐在內院中的驤少爺,都笑得伏倒在樹根桌案上直不起腰背。
說笑之間響起叩門聲,東來聞聲跑開去應門。
驤揉著酸疼的腹部,捏著茶盞蓋撥了撥已綻開的浮茶,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覺得正是清香適口之際。待抬頭凝神看向外院,湧進視線的正是那個曾被他讚為“霓為衣兮風為馬”的身影。
乍於豔陽輝映中,綠意蔥蘢內,,見那人倚桌品茶。衣衫半合,長發及腰,膚潤凝脂,眉目如畫;聲肖鈴磬相扣,笑如花枝掠風。陸昱心間油然而出的隻有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
突見不速之客進門,沈驤攏起衣襟長身起立:“兄台請這邊坐。恕小弟不恭,先整衣再來。”言罷發絲衣袂飛揚而過。待陸昱回過神,人已隱向門後。恍惚間瞥見輕衫後襟,透出有一團碩大的花印,一閃而過。片刻之後返回,驤已經套上一件對襟罩衫,潑墨般的長發用帶子大略攏係住垂在後背。
因見陸昱還立於原地未動,驤挽手行禮致歉:“童兒年幼不知待客,怠慢兄台,望請海涵···”——“賢弟莫怪小僮,是昱唐突,冒然闖入擾了賢弟休息。無奈事起緊急不得而為,還要請賢弟海涵才是”相互間躬身施禮畢,驤回身嗬斥東來速去為客人備茶。
細觀麵前之人,細金黑紗外裳下,一襲火紅雲紋滾金邊長袍,真是耀眼奪目。腰間絲絛上一掛無暇端方玉佩,合映著麵如冠玉;雙眉飛揚間,隱隱蒸騰著一團氣勢;目似朗星,眸光炯然,雖有笑意,卻又如隱利爪,可將人牢牢攝於其間。縱然沈驤素來心性靜淡無波,此刻麵對著這一對眸子,也不禁恍有怔忪感。
東來捧茶走近,衝開了彼此間不長的靜默。沈驤親手去接茶盞。見送來的是綠茶,隨即關照去換花茶再送來。
“放之兄此來,敢問是為府上卓爾不慎涉案的事?其實不必急。”重新捧了茶盞轉身回來,驤不禁又是一愣。見陸昱倚桌而坐,居然毫不客氣的端起那杯剛喝過一口的茶啜飲著,竟如口幹舌燥等不及專為其備茶似地。“呃···放之兄手上那杯···是驤放下的殘茶了,不好讓客人來用。”
“嗬嗬,不妨。待客常理有端茶送客。目下我取了賢弟的茶來喝,便不計較那端茶逐客之禮了。”陸昱毫不在乎的解嘲笑答道。
這一下倒讓沈驤有幾分難為情“兄長說笑了。”終是把茶盞生澀的擺在陸昱手邊。“小弟從來不把公事帶回宅中。放之兄一早急於登門,莫不是有不能等之事?”
陸昱借著飲水功夫點點頭,隨後放下杯子:“誠如賢弟所言。日前家仆卓爾因一時年輕逞強,當街與人衝突,還涉及了凶案。無論出於主仆情分還是弟兄之義,陸昱都不能坐視不理。近日一直關照下麵人勤加探聽事態進程。亦得知了關於涉凶一案,已經賢弟秉公判定,並定結交保開釋。陸昱心間甚是感佩。便想待賢弟功夫方便之時,再行登門拜謝。”
驤有意將茶盞往陸昱手邊推進些,暗中的意思卻是:有話快講,說完請便~~
陸昱權作不懂欠了身謝過,繼續闡述來意。“若在平素時,陸宅中斷乎不差卓爾一人差遣。無奈是前幾日接到卓爾家中人送來急信。言其老母病重無醫藥救治,催其速歸。卓爾係其家老來子,父親早亡,隻與寡母相依為命。為兄亦是念其誠孝至情,才等不得挨到交保公文下達,直接趕到府衙接人。不料那班皂衣廝一口咬定,此事必須等主事之人親來料理。還推說是上差明確訓誡,任何人不得擅動調閱公文。無奈之下,為兄隻得冒然闖至貴處,望請賢弟寬宥一二。隻是此刻,還請賢弟寫一張支會字條,關照衙中盡快簽出交保文書。也好令卓爾趕回去救治其老母···”
“仁兄稍待片刻,容驤換了公服,陪兄台同去。”說罷,驤已經疾步躍上台階閃進門。隻見他身體前傾,就勢把長發迅速挽起紮作發髻,摸過一隻簪別住。雙臂一抖褪了罩衫,抬手已將一襲官袍甩開招展著上了身,利索的束了腰帶拎過紗帽扣在頭上。返回室外,將帽帶細繩扣子向頸間一推“請隨我來吧。”
監房牢頭聽說門外傳話,情知先前打算的,敲一頓酒席銀子的心思落空,立時破口罵起來:“日他祖宗的。上麵撈足孝敬銀子,不讓下麵沾光,還砸咱們的缽子消食化油。我就日他八輩祖宗···”
話音甫落門口已響起陰冷的質問:“怎的,你就有那奸屍嗜好嗎?如此可不正省了我的事,便將那積壓三年有餘的盜屍奸屍案,就此結到爾等頭上,如何?”陸昱跟在沈驤身後,聞言之下險些撐不住笑噴出來。“沈某並非見不得旁人得財的小器之人。但爾等需知,財宜取之有道。雁過拔毛的事做狠了,隻怕你們有手撈錢卻沒命消受。還不快去簽票開閘放人!”冷不防一聲厲喝,全然不見少年青澀的聲音,瞬息間竟是猶如烈焰暴騰,雪峰突崩般的威勢,令在場眾人不經意間為之一聳。
隨後時辰,沈驤盯著差役們,檢驗身份,查對保金,領匙開鐐銬放人。雖無言語,一對鳳目中射出的“箭”,竟也有一番百步穿楊的冷森凜冽之覺。
礙於情勢急迫,一行人邁出監所門,隻躲開了狴犴牆;陸昱便招手叫過唐劭,讓他交付馬匹行囊,連卓爾欲行叩拜都擺手免了。反倒是唐劭因身上有傷,不能與之同行,將卓爾領到一旁諄諄叮囑。
沈驤在旁默然看著,聯想起先前陸昱提及,其手下某人有斷袖之好,如今看到此景,心中隨之有了幾分計較。無意再看下去,關照了一句正要回身,忽覺陸昱伸手過來。兩下裏手肘指掌間翻轉一回,一疊紙張已按在驤掌心中。不需看也明白是何物。
沈驤隨即將腕子一抖,巧而藏機的使了一式拈花指,捏著陸昱的手腕,夾著那疊紙,扯離開自己,眼中冷劍隨即逼向對方。“陸大官人此舉何意?區區百兩銀子,竟想買個二甲進士的前程?沈儀光若愛這黃白之物,亦不會來此等苦寒之地。吾雖才疏智淺,就便是出了朔寧府,憑手中一支筆,亦可在虞州兩江為自己輕輕鬆鬆描出份像樣的前景。今日之舉,不過是出於憐惜貴府仆人奉孝之心。權當是多管閑事了。多說無益,告辭!”袍袖一拂,已如陌路擦肩般拔腳便走。
陸昱一路疾步直追到下一個街口,方搶了一步將負氣而行的少年趕上。迎麵端揖道:“賢弟息怒。恕陸昱不該以小人之心度人。冒犯處萬望賢弟給為兄一個解釋機會。”——“不必要。”答話冷的足以掉冰碴。
“賢弟留步,且聽昱最後說幾句。這一早因陸昱所擾,以至時已近午,賢弟還未用過膳。可否請賢弟暫放不快,你我兄弟尋個清淨處,坐下來小飲幾杯。再忙的公務也要先行平息了饑腸鼓噪之亂,對幺?”
經陸昱一番插科打諢,沈驤也想起,自淩晨到現下自己除了喝過幾口茶,當真是未曾摸過碗筷,此刻也真是餓了。眼見對麵的陸昱仍是一派和悅神色,沈驤也不好再板著臉,半嗔半哂道:“放之兄的厚顏,當真令驤長見識。既是如此,小弟便也厚顏,叨擾兄台一回。隻是身上冠帶不宜招搖,且容我換了便裝。”
“極好!,還是賢弟思量周全。”陸昱拍手稱道,又招呼唐劭近前,關照他先行去安排。複後隨著沈驤轉向會住所的小巷,邊走邊聊。“東城新開一家食齋,乃是南方菜係,名喚淮柳居。老板、廚師具是南方人士。食材做工也算細致;想來必能合乎賢弟的口味。為兄早就有意請賢弟過去坐坐呢~~”
眼看著沈驤換了月白色長衫出門,陸昱越發眉開眼笑:“賢弟換了自己的衣裳,可比穿那身官府受看得多。安遠府亦不至於銀錢緊縮到這地步兒,竟拿不出一件合體袍服與你嗎?我看儀光方才那身袍子···同樣身量的再裝進一個也夠用的···哈哈···”
沈驤斜了陸昱一眼心中暗氣:誰會喜歡那麼惡心的服色。麵上則微笑著解說:“畢竟是暫時借調到府衙的。何況驤年紀尚輕難以服眾。便是這身服色已經招了不少怨憤。隻盼著調閱差事早些交差。至於其他有的沒的,徒惹是非何必糾纏~~”
與陸昱前後邁出街門剛站定,沈驤就被對麵牆角的景致,唬得渾身激靈一震。隻見老唐負手侯立在青磚牆下,身邊蹲踞著一頭毛發蓬勃色紅如火焰翻騰的巨型畜類,鬥大頭顱,血盆大口,獠牙森森;定睛細看竟是一頭體型壯碩的巨犬。約是見到主人,巨犬搖搖火球般的頭,嗡的吼了一聲,狀似在向其主問安···
隻刹那間,沈驤已覺得方才的空腹感頓消無形,腳下更是斷然止步。反倒是陸昱上前一步,指定巨犬斥道:“不可無禮!”巨犬雖碩大竟似極富靈性,隨著喝斥將頭一低分外安靜。
“少時曾在書冊雜記間拾得些許記載:西部有巨犬,體碩如乳牛,性淡漠、凶狠,然竭忠於主。疑為獅狗交而誕。畏人於無形。謂之-蒼猊。莫非便是此獸?”音色雖平,沈驤是再不願向前挪動半步。
“儀光所言不差,正是此獸。性傲而孤忠。可與虎豹熊等猛獸相搏,凶猛兒頗有耐力。”說話間,陸昱老實不客氣的一把捉住沈驤一臂牽著,拖至距離蒼猊幾步之距,複轉頭笑道:“來來來···賢弟莫慌。為兄欲令此畜記住賢弟的味息,日後更便於相識,它叫‘森格’”
沈驤聞言真快要哭了。欲掙脫手臂卻被老唐勸住:“公子切不可掙動。會令此犬誤認為是襲其主人,徒致誤傷。”
“兄台真是荒謬,令它記住我的氣味···?怕是與記住一條肉幹的感覺無異。小弟再是不濟亦不欲給它當零食。”——“賢弟盡管信為兄一次。有我這主人在,絕不會傷了賢弟半根汗毛。”
沈驤勉為強之的被扯著手湊近,巨犬森格在主人喝令下,將碩大的頭略伸了伸,隻翻著紅眼睛瞟了沈驤一眼,並無再多動作。
沈驤對此反應大為不悅:“哼,看它一副涼薄寡宿之相,我才不信它能記住什麼氣味。”——“賢弟日後自見分曉。”陸昱向老唐示意。老唐默然回身挽起蒼猊背後的鐵鏈牽起巨犬先行帶路。
“放之兄莫不是欲以沈驤做誘餌,來考量愛犬的嗅覺記性?來日若它不記得,難道放之兄能及時替我讓它咬一口不成?喲~~它居然看著我流口水了”沈驤撅嘴哂道。
陸昱依言望去,果見那火焰飛揚般的頭轉回來,看向位於後麵的主人,鬆垂的嘴角下真的晃著一條透明粘液。不禁掩口大笑:“儀光啊····哈···你真要小心講話。它雖是畜類卻極有靈性,當真是懂話的。誰對它好,它心裏清楚。不過能見到賢弟偶然俊容失色,也是別具一番風景。”
“放之兄竟然樂見旁人驚懼失態的模樣,真是別樣的興趣。”沈驤端坐在雅間座位上,已經無意理會陸、唐二人的舉動。蒼猊森格此刻就蹲在他身側,睜著一對血紅眼膜的三角眼,直勾勾的看著他。高大健碩的體型,竟可以與落座的人達到平視。無意間對上那雙狗眼,沈驤艱難的做出一個笑臉。幾次之後終於還是忍無可忍“放之兄,請把它牽開些。我不記得偷過你什麼東西,竟要被它來看守著···”隨著抱怨響起了陸昱無法顧及禮貌的大笑。好在是他笑過之後,還是用動作示意著老唐將森格牽下樓。
酒菜齊備落座,陸昱先往沈驤手前食碟中布了一箸菜:“賢弟莫怪。森格的表現顯然是於你很有好感的,否則早吠得四鄰不寧了”——“我寧願它不要對我有好感。哦酒免了。”驤蓋住手邊酒杯“也不想被它那麼一對紅眼睛眼巴巴的盯著。”
陸昱沒有堅持斟酒,隻特別舀出一盅開胃羹,擺在沈驤附近。“怎麼,賢弟午後還有公務?謄抄案卷之類的瑣碎事,交予下麵文書小吏做便是。隻要不致於張冠李戴就是,何必要你親力親為。再則,那吳某人不過是個掛鑰匙的使喚婆。難不成賢弟還希冀著瓜代期滿被扶正為一府之令?不怕你聽著為兄的話刺耳,知府繼任人選早在某人的袖中了。”
沈驤沒有停箸,隻是陰測測的譏誚答道:“餐桌之上談論此等無關之事,放之兄不怕倒胃口。小弟近日耳重,方才之言未曾聽真。”抬手向盤中取了一匙鱸魚肉,放在小碟中仔細撥著刺“驤自幼受教,素有‘食不言寢不語’之習。望仁兄見諒。兄長有話盡管講來,隻是小弟便不做回應了。”陸昱轉開臉哈哈一笑:“不礙,賢弟給個耳朵聽我說就行。”
這孩子實在是可愛。陸昱心中暗笑:明明是個天縱之才,同時又顯現著少年人的頑皮天性,以及恰到妙處的爛漫狡猾。尚京城中那執仗丹陛的母子,是有眼無珠還是別有用意,將如此奪目的人兒放在安遠這方凶險地域,是為顯示自己公心無私;還是欲將他作為色香味形俱佳的誘餌,引發一場別樣爭鬥,以圖從中漁利。若言及是為自家子弟積聚日後提升資本,大可不必將之置於末等小吏的位子。安遠下轄想拈出個逍遙自在的閑差是手到擒來···也罷,是那種心思都無妨,此等人物既然落在我眼中,便於其他人再無幹係了。
沈驤結束進食的速度,比陸昱預想的早很多。他從茶幾上取水漱口淨手後,又坐回桌前。陸昱自然明白,唐劭的餐席正是設在樓梯口位置。“賢弟進餐這般秀氣,實在不是你這個年齡上該有的食量。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呢。”
沈驤擺弄著淨手巾微笑答道:“確已用好了。驤本來食量就不是兄長想象的那種--風卷殘雲做派。隻因我天生胃弱,不能如同年之人那樣放量任性取食。看在外人眼中,說不得就是個嬌生慣養。再有族中那尊宗正早有示下:養兒必得持三分饑寒;以時刻銘記粒米寸縷得之不易。絕不能令世人見識沈氏子弟中,出現‘苦饑寒逐金丸’的敗類。故而,我從很早就習以為常的,既帶幾分饑又帶幾分寒。便是連衣袖之寬亦不準超出四寸。”
陸昱聞言一愣,正要進一步問明。恰在此時,樓下響起坐堂樂師演奏的琵琶曲。沈驤側耳聽了片刻則興致大起,快步到樓梯口,招呼跑堂小廝領那彈琵琶女子上樓來。
抱琴樂女見了桌上的碎銀自不需多言,落座在圓坐墩上,使出本事將剛在樓下彈過的曲子完整重奏了一回。其後收了銀子千恩萬謝的去了。
“《謝池春澤》,多年前的曲子···”陸昱說著轉回頭,卻因為眼前的情景瞠目之際忘了下麵的話。隻見沈驤提著筆,毫風旋轉流水飛花般,轉眼工夫竟是記錄出了剛聽過的琵琶曲樂譜。“怎麼···先前隻聽人向我誇過,道是鳳郎有過目不忘之能;實未料及儀光竟還能過耳不忘!”
“兄長謬讚。驤幼時隨舅父長於南境虞州。師從家學乃是江虞地界有文宗之譽的謝氏書院。夫子授課時,不準弟子們執書卷。一篇文字讀、解、順講各一遍,隨後就要背出來。久而久之受其熏陶,便有此雕蟲之技。”沈驤一麵解說,一麵審看過手邊樂譜。輕輕吹幹墨,墊了紙折好收入扇袋。
陸昱看著沈驤,早已有天頂穴位大張之感。“若非天賦異稟,且通曉音律,似這般僅聽過一遍就能錄成曲譜的萬裏挑一亦不見得能有。”
小廝接到示意盡快收拾了杯盤,換成消食甜品。沈驤見了不禁忍俊。陸昱知道他想說什麼,便笑解道:“為兄記得儀光口味偏甜淡。況乎你原本胃口弱,若胡亂擺上一片胡辣口重的吃食,你必要如那日茶聚的樣子,餓著肚子赴宴而歸,可不是要成笑話了。”
“多謝放之兄刻意遷就小弟”驤從白瓷盞中取出濕巾又擦了手,眼中不免已經盯上了盤中最頂上的掛霜大雪梨。張開手指剛伸向盤子瞬間,大梨已經落在陸昱手中。
沈驤登時僵在途中,進也不是退又不得。一對鳳目中立時升起一層別樣神采:幾分不滿,幾分難為情,還有幾分不樂意。“昔有孔融讓梨之典故,放之兄如此成全小弟,倒令驤思之汗顏。”
陸昱撐不住再次大笑出來:“哈哈····儀光是怪為兄與你搶嘴吧···哈哈···賢弟你實在是太可人愛了···為兄大你十歲都不止,難道還會與你爭食幺?你看這麼大一隻梨由你抱在手中,讓旁人見了可不是要笑倒一片?”說著從盤中摸出小刀,手法靈力的削起果皮“莫如分而食之。”
“放之兄是有意逗小弟說笑的吧,果品之中,梨和桃是不能分食的。”沈驤不失時機的反駁道。陸昱抬起眼神望了一眼含笑道:“自然是說笑的。”
好個步步為營心機縝密的小東西。小小年紀竟有這般急智。難怪鬆延宮中的女人不能見容於他,實在是怕自己兒子的皇位,最終要名存實亡的換到旁人手中吧。
眼看一整條果皮落入空盤,陸昱將小刀按在梨肉上,放在沈驤手前的盞中“既有賢弟提醒,為兄自當記定。陸昱願此生與儀光賢弟永不分離(梨)”。
沈驤險險剛進口的茶噴出來,好在是終於咽了下去。雖是一句諧音笑言,然‘永不分離’四個字,怎麼回味都是怪怪的。回望過去,對麵那雙亮如朗星的眸子,真個是溫良無害滿是誠意。隻有釋然一笑裝傻,動手切梨吃。
一隻大梨逐漸接近果核時,陸昱輕聲招呼了一句,適時從沈驤手上取走了一應物事:“賢弟若喜歡,這幾隻梨稍後讓人送到門中去。梨肉潤喉養肺,果核卻是性寒傷胃。你脾胃不佳還是少食多餐為宜。”遞上濕巾讓驤擦手
“放之兄熟悉藥石之術?”——“常年在外遊走,久而久之粗知些許自救自養的藥理,以備急用。”
陸昱越看眼前的少年,心中越發彌漫起異樣的柔軟:“儀光,為兄問你一事,或許有些冒昧;若你不願說,便也不必放在心上,可好?”驤無言點點頭“你既然不習慣此等偏貧苦寒之地環境,為何還要於此堅持。愚兄講句不入耳的話,似你這等品貌在此地,太乍眼了。”
此時,沈驤全然不見了慣有的冷冽,如是日光下的雪球緩緩融化開:“說來滑稽。有人希望看到沈驤栽跟頭,且還要摔得像模像樣,讓眾人看不出破綻。”輕輕搖搖頭笑得何其柔軟“陛前紫微令,天際六郎星。是驤人生之願。驤自記事起坐在家父膝頭,學得的首篇文字便是《武侯出師表》。漸長習武之後也曾想:若能‘文安天下,武定邦國’,必當快意甚過於‘鎮殿執金吾,娶妻陰麗華’。直至踏上瑞闕長階方得清醒。吾懷登雲誌,難係謝公屐。世人有千種萬般騰達夙願,沈儀光須求一敗方能得安,否則就要頂著一個‘亡國之讖’永不得翻身的活著。”
“何種亡國之讖?”——“據說是驤尚在繈褓時,同量寺前主持曾為我推命評定的一句話:鳳骨入懷,生為佞寵。”
陸昱一掌拍在桌麵低喝道:“真真豈有此理!”
相互一揖作別,陸昱一直看著沈驤乘坐的小轎走遠,方才負手而行扳鞍紉蹬上了唐劭牽來的一匹普通坐騎。行出兩步忽然對著並轡而行的老唐開言問:“唐劭,依你看來,若此人不能為隆氏識才而用,卻要留於他們拘於幕中肆意耗費。我將其收在身邊的可能倒有幾成?”
“據屬下探知,此人心性傲然,於情之一事更是涼薄無比。若能得他秉誠相輔,勝算聊甚於無。”唐劭淡然道
陸昱點點頭開言所說竟是相反:“好。你來見證。五年之內,吾必得此人並與之並肩共逐天下。若不成,亦不會把他活著留給隆睿嘉。”
多年後,陸昱重新提起曾經為之心動的笑容時,甚至放言,願尋遍天下良策,換鳳郎開懷一笑。驤聞言哂然:“吾非妹喜褒姒,汝欲為夏桀周幽,做覆國之君”陸昱被問得垂首不語半晌後聲如蚊鳴:“鳳郎顏笑安天下,非懷帝器者莫能見之。俗目豈得輕易窺覷。與吾言之,得鳳郎足以幸過於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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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椿,字清肖】
趙椿,先帝朝最後一屆恩科殿試欽點探花。英俊而率性,多才而不羈。一手丹青畫技堪稱當時魁首。其家境殷實素喜著華服,冠以‘錦雉公子’之稱。
新君臨朝後,三甲之內標名的舉子同年之中,唯有他的仕途前程,可謂是背道而馳,直至被貶到了鼠不打洞鳥不生蛋的安遠城。
難得此一回,趙知府居然知道審時度勢;到任之後先行拜謁素有“安遠門神龕”之稱的將軍衛。
沈驤混在名義上的上司杜崇身後,參與兩下會麵。行過正禮彼此拜會之後,一行人轉入花廳品茶敘話。
偏廳敘話品茶,氛圍本就鬆範。待得葉茂等人離座之後,持重姿態便隨之垮得再難收拾。言來語去,譏誚調笑漸行漸長,最後竟有幾分樂坊街巷嬉笑戲罵的味道。
那趙椿似是把臉一抹間,變得舌齒淩厲頗有幾分縱橫馳騁的氣勢。驤本欲借故離開,卻被趙椿一句嬉笑“終牽鳳郎,夙願得償”,搞得四下裏哄笑聲起,竟是走不脫。亦是隨後,在座的幕僚們幾乎都知道了“舞妖鳳郎”、“吟霜錦雉公子”的雅號。
侍從獻上茶,趙椿欣然笑解:“下官與小沈文司可是有‘四同’呢。喏~同曾師從於江虞謝氏書院,同來自於帝都尚京,同經殿試成為天子門生,同是名列在榜前偏品級在後,因此可歸結為‘一衣帶水’的同袍之義。鳳郎以為椿所言可是實情?”言罷咧開一口白牙,笑得很是欠打。
驤望著那雙脈脈生煙的桃花眼,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心道:我還真是學不來此人的樂天達觀境界。
這時,忽聽葉茂手下新提拔的參軍葉蔓的聲音響起,不陰不陽故作不明的架勢,開言問趙椿其名字確切用字。答為:椿樹之椿。“哦~椿樹之椿。難怪趙大人水靈俊秀的象根蔥兒似的。幸虧是問明白,此‘椿’非彼‘春’。免得搞不清楚寫錯字,外人見了,隻道是此人竟然叫‘春’。無端的壞了大人清名。”
葉蔓言罷,側旁中間陪坐的,不知有多少噴茶假咳,擰腿摳肉,以便把持住不至於失態。
沈驤暗自慶幸,早在昨日看過邸報時,他已經事先笑過,此刻較之旁人多了許多抵抗力。否則他早就笑散了姿態。
葉蔓的譏笑原因很淺白。身為安遠將軍衛帳下,又是葉茂的遠房堂弟,原本就對安遠知府的位子心儀已久。施晗死後,葉蔓就向堂兄求過官。但葉茂出於近期自身不利等多方麵考慮,最終服從了朝廷指派。盡管他明知趙椿是奉節都護郡王的大力推薦。該是自家碗中美味進到別人口中,葉蔓豈能心服。礙於堂兄的威勢又不敢造次,於是尋些嘔人的話題刺激,聊解心頭不滿。
趙椿對葉蔓的挑釁譏笑,報以微微一笑不予理會。轉向正低頭品茶的沈驤,舒袖略風:“翎毛素以鳳為尊。有取桐實、飲醴泉的鳳雛在此,尚無意開口,雉焉敢妄鳴乎?有朝一日待鳳起清音,錦雉縱然不願□□怕也是不能。”眾人聞言又是一番哄笑。
真想將這廝釘在砧板上,讓他叫個夠。驤恨得在心中暗暗紮起小草人。表麵上卻是穩穩放下茶盞,起身拱手告便。行至趙椿身旁時,似是不意間停步,和顏而語冷並舉:“趙大人還是保重些為好。否則日後先把自己搞得看朱成碧,將自家名的椿樹之‘椿’誤寫成了榻席之‘榻’,您便越發解說不清了。”袍袖一拂閃身出門。室內頓如炸開般驟起爆笑。
趙椿隨著笑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忙著與四下拱手關照了一圈,快步追出門去。全然不理身後室內,靜默片刻之後越發轟起的爆笑聲。
自此之後,安遠知府獲一雅號--□□知府,並有注語‘得牽鳳郎,知府跳牆。’
沈驤等葉茂與他簽了路引官憑,出門時與趙椿“不期而遇”。
趙椿悠閑的倒背雙臂怡然而立。“至少目下,鳳郎還是掛名在安遠知府門下的,下官特意在此恭候足下,同回府衙。”
沈驤漠然走上前拱手一揖:“卑職也正要往大人跟前報備。適才剛接到指派外出,預計要數日之後方得回轉,屆時還要與大人詳談。怠慢處,望大人海涵。”——“小沈大人之言,下官實不敢當。有請鳳郎借一步說話。”趙椿把一張臉笑得燦爛無比,沈驤想到那嗆嗓子的“四同”,隻得暗歎一聲跟上去。
在知府衙門後堂落座下來,趙椿趕忙著換了自己的衣衫,親自捧了茶盞置於幾案上;越發笑的春光爛漫:“剛在等候時,即興灑了一卦,卦中顯示,鳳郎近日命犯桃花。不知是否要趙某詳述?”
鳳目斜掃了趙椿一下,見招拆招的哂道:“如趙大人這般豐神毓秀顛倒眾生的,才會是桃運搖搖。卑職這裏隻有黴運。故而大人您還是端正些,免得運勢太旺,催發出一身桃花癬就不好了。”
趙椿哈哈大笑將手一拱,終於回歸正經顏色。“罷了,椿不該自不量力冒犯鳳郎一張利口。說正事。鳳郎近來憂煩,想是正在猶豫如何接近一頭麒麟,對幺?椿行在安奉路上,恰好遠遠得見其蹤跡”說話間回身從案上提起一副畫稿遞給沈驤。
“此人複姓端木名洵,字佳璦,與椿乃是舊交。現在武靖王帳下聽令任遊擊郎將。此番,椿來安奉途中恰與其相遇。他急於趕回奉節交令,故我與他隻能小坐淺聚。閑談時聽他提及,約在數日前於野外拾得一人,氣息奄奄。當時那人剛醒轉,看情形是被誤以為已經死亡丟在野外的。那人身帶重傷,從穿著看是伎倌身份,且隨後其言語依稀辨查提到‘華璃坊’。其後幺,他將那人送回該處。鳳郎手上乃是端木的肖像,必能助你尋訪此人。”——“多謝大人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