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長江與我》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

經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ST!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揚子江!”

我泄氣的說:“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我發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麼。”

“你豈不是中國人?”他瞪著眼幹著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拔萃男校畢業。十七歲到美國。上帝!”

“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別告訴人。”經理人急出汗來。

我喃喃自語:“揚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誰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寫論文,你也就可以寫《長江與我》。”

“吸血鬼。”我說。

“老友,我隻抽百分之十五傭金,你別過分,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孔夫子說——”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書終於寫成功了,銷掉二十多萬本。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帳——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

當時妻的置評是:“長江?你知道什麼長江?”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季鮑氏,你說話當心點。”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

《長江與我》之後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我竟然可以拒絕嶽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原以為憑“才氣”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屬異數。

更奇的是嶽父在這麼多女婿中,最喜歡我。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認為奇恥大辱,遺產隻打算分三份,洋女婿為投其所好,痛苦地學國語,結結巴巴的拍伊馬屁,伊卻板著麵孔講:“我勿會講國語,我隻會講寧波閑話。”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在威爾斯理念書,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我喜歡她的白皮膚,人也溫柔大方,具幽默感,我與她約會著,有時乘半日火車周末到她家,隻夠錢請她吃熱狗。

到結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

鮑老先生親自到紐約來主持婚禮。

我們之間有緣,他馬上讚我有書卷氣。

後來老婆與我爭吵,他老是幫我:“少堂是讀書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發了點橫財,他更得意,寫字樓裏放著一整套我的暢銷書,到處問生意上的拍檔:“我女婿——”

我覺得嶽父是個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對於文學,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寫的書是混飯吃的,算不得數,真是汗顏。

我惟一值得驕傲的地方,也許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數民族的曆史略有成績,進入國家地理雜誌會做一名會員。

盼妮說得好:“爹呢,一寫稿便皺起眉頭,一到地理雜誌開會便眉飛色舞。”

我指著盼妮說:“你呀,你應該知足,你看你的遺傳多優秀,外祖父有的是錢,父親有的是才。

老婆說:“你算了吧——《長江與我》。”她笑。

我說:“那本書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興趣,可是連泰晤時早報都評道:作者寫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軟下來,“季鮑瑞芳,”我說,“如果沒有你,我這個大作家或許得淪落在某政府機關做工,一輩子出不了頭,”我擰擰她的臉頰,“一切都歸功於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說:“季鮑瑞芳,為什麼你都三十歲了,尚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她說。

我們的生活優哉悠哉,直到小女兒盼眯出生。

大女兒盼妮養下來的時候,我口袋裏真是一便士都沒有,於是叫她盼妮——希望經濟情況有改善。

我記得老婆還說:“為什麼不叫‘常滿’?”

取盼咪這名字則為了順耳。兩姊妹年紀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歲的時候,我們才發覺她有點遲鈍;認不清顏色,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不會用筷子,智力與一歲多的兒童無異,更不用說是好好的講話了。我很震驚,馬上請醫生研究,結論是盼咪比同年齡孩子低能,需要特別護理。

老婆因此鬱鬱不樂。

我很生氣,我說:“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運不同,人人像你這麼懂得養生之道——老子是鮑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帶她離開你!”

她大哭一頓,之後反而安樂了。其實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現在,不但我們三口子對盼咪寵愛有加,連她外祖父都受感動而鍾愛她。

鮑老先生直說:“我們對季家不住,少堂隻得兩個女兒。”

重男輕女。

盼咪腦中有一個良性瘤,漸漸壓住神經線,將來會影響她視力。惟一的解決是動手術,但是盼咪實在還小。這件事還得押後。

結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淚說:“少堂,你對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著她的手,眼睛紅紅,“老婆,我愛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惡心,言情片中都沒有這般肉麻的對白。都十七年了,人家離婚好幾次、你們還恩恩愛愛,落後。”

到今天,我們結婚近二十年,還是恩愛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寧靜。直到這次意外。

回到紐約,我把海德公園的事告訴老婆,她幾乎沒嚇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闖禍胚!”

“算了。寧波女人,現在我們要設法查那家人的姓名來曆,總之不上門去拜見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著。”

把盼眯送到醫院去接受治療,相熟的醫生勸導我們不可再令孩子受驚嚇。

盼妮喃喃說:“我發誓以後不騎馬了。”

我把那隻耳環取出與妻研究:“你看這個。”

妻說:“鐵芬尼貨色。”她詫異,“這隻耳環價值不貲。”

“這樣,我到鐵芬尼去問。”

“有道理,鐵芬尼的顧客並不多,這耳環又很特別,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電話,約好鐵芬尼珠寶的營業主任。

我懷疑起來,“喂,你怎麼跟他們那麼熟?”

“別疑心,你嶽母最近去買過幾套首飾。”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鐵芬尼,我說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隻耳環取出放在營業主任麵前,簡單的說:“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那法國佬賊頭狗腦的會心微笑,與我打官腔:“季先生,我們對於珠寶的來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說,“你誤會了,這一隻耳環並不是神秘女神與我一夜風流之後留在枕畔的紀念物,這是我拾回來的東西,我隻不過想物歸原主。”

死鬼法國佬自然不相信我說的話,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聳動起來,我氣不過,搶了那隻耳環就走。

回家跟老婆說:“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還是季鮑氏有辦法,由她出馬,找到經理,她與我坐在辦公室內,把海德公園的事從頭到尾的說一遍。

那經理沉吟半晌,拎著耳環用放大鏡看半晌:他說:“我很清楚這耳環是什麼人來訂製的。”

我與老婆對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問:“大客戶?”

“嗯。三年前有人送來一大批珠寶,要求拆了重鑲,我們接手後詫異無比,自問沒見過這麼多的珍品。”

經理停了一停,仿佛經過三年他還在吃驚。

我自然沒想到事情還有這麼出奇的因素,大訝。

他說下去:“鑽石還有個價錢,翡翠更無可估價,消息傳到同行,巴黎卡蒂亞與倫敦古青斯基都派人來看過貨色,奇是奇在他們也同樣收到珍貴的玉石鑽飾要求重鑲,都由同一個人送出。這批珠寶貨色既然如此珍貴,照說件件有個記錄才是,卻又無跡象可尋。而且客人擱下便走,也不買保險,我們總共花去八個月,才把它們鑲好,每一件都是精心傑作。物主收了貨付卻現款,並無任何置評。”

我越聽越奇。

“這耳環便是其中一款,你們別瞧款式簡單,第一.這顆珍珠非同小可。第二,這鑽石有個名稱,叫金絲雀,你瞧這淡黃色——”他一臉的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