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和尚(3 / 3)

號稱江北才子的陳家衡默然良久,長歎一聲:“方兄方兄,你拳拳之心,天日可表啊!”

方北辰亦是無語,他飲酒賞花,自號“玄武散人”,從來不理朝政是非,隻是心中,又何嚐有一日忘記報國?

其時嘉靖二十九年,秋。

從那場梅花宴以後,方家和陳家交往比往日更加密切,竟成刎頸之交。

方北辰僅有諾瀾一女,卻從來不以無後為憂,偶有朋友提及,他便灑脫一笑:“有個兒子又當如何?我朝內憂外患如此,上朝為官,清則遭橫禍,貪則辱列祖,倒不如生個女兒,逍遙自在些。”

更何況他這個女兒絕不令人遺憾,小諾瀾才思出眾,容顏清麗,不獨冠絕於閨閣,便是金陵城內的文人士子也個個甘拜下風,早在七八歲時,就有人調笑——一旦及笄,怕方家的門檻不被踩落下來。

方北辰心中早早有了人選,便是陳家的二公子陳野。他雖也是個孩童,卻知書達理,還習得一身功夫,可謂文武全才。兩家都是不拘法理的風liu名士,商量之下,將秦淮河畔一處官邸買下,一家一半,夥用一個後花園,而方陳二人,更時常以親家相稱,隻等著一雙小兒女成人,便為他們辦了婚事。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的一個冬夜,方家忽然有了位不速之客拜訪,一切才有了變化。

陳野坐在搖搖的燈火麵前,虐待著自己遙遠的記憶,那個少年,那個他一直稱為楊大哥的人,究竟是怎麼去的方家?

他記不清了,記不清那個大雪飄飛的夜晚,後花園是如何地一下子驚動起來,兩家的主人居然一起跳起,激動萬分。

那個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孩兒,還不清楚朝野發生了如何的劇變,唯一明白的國家大事,就是該死的倭寇屢次侵擾,居然打到南京,還越過南京侵襲安徽。至於朝廷,那本來就和他們家無關。

他不知道,倭寇可以擋以刀槍,而朝中的奸佞,卻擋無可擋。

嘉靖三十一年的一個雪夜,那個叫做楊磏龍的少年,來到方家和陳家合住的官邸,走入了金陵城紛亂的生活。

諾瀾和陳野幾乎一起為他著迷了,一張瘦削,利落的臉龐,悲憤,似乎又有些猶豫;驕傲,偏偏還有點恥辱。那是一張奇怪的臉龐,閃著冰原一樣深沉的光。

他其實比起小陳野,也隻大了四歲。但是言行舉止成熟的反常,連方陳兩家大人也很少能和他搭上話。

他一個人在南京應天府忙忙碌碌,臉色蒼白,還有點營養不良的發黃,終日裏不見脊梁挺拔,隻能看見一雙詭異的眼睛,藏著說不清道不白的秘密。

所有人都幾乎在尊重他那種忙碌,陳野也不知被父親教導過多少次——“無論你楊大哥要做什麼,由他去就是,不許你多問。”

隻有小諾瀾,天天跟在楊磏龍背後蹦蹦跳跳,說著自家的花兒草兒,說著小陳子又做了什麼可笑的事情,說著秦淮河煙花好美,爹爹卻不肯放她去看……

阿龍哥哥,阿龍哥哥,方陳兩家大院,就這麼飄滿了無憂無慮的呼聲。隻是……那個帶著三分幼稚和嬌寵的稱呼,隨著諾瀾的長大和楊磏龍又一次神秘地消失,慢慢消失在記憶深處了。

忽的,陳猛然站起,他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楊磏龍,以他一身出類拔萃的功夫,那天如果他還在陳府,無論如何也會把諾瀾救出來。

自己為什麼這麼沒用?為什麼偏偏就要獨自逃生?恥辱、恥辱、對一個男人來說,真是無法忍受的屈辱啊。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很優秀也很有主張的男人,但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麼的手足無措。

好不容易收拾回紛亂的思緒,陳野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在淮河以北的一個荒村孤廟裏,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還是個絲毫不通外麵世事的小和尚。

幾乎就在一瞬間,陳野決心已經下定。無論如何,他也要下山看看,他的親人、愛人,究竟怎麼樣了。

“這個天殺的亂世!”陳野站起身,咬牙。

“誰說的亂世?天佑我大明”,身後小和尚明靜隨口接道:“公子這就下山了?一路小心。”

陳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小和尚,好像不是想象中那麼單純。

無暇再細想,反正他已經身無長物,便穿了一領灰色僧袍,隨手摸了把香灰塗在臉上,匆匆向著黑黝黝的南方奔去。

明靜送他到了門口,眼見著這個純樸的年輕人就這麼投入江湖的仇殺,何其司空見慣的一幕?千百年來,這樣的悲哀就在一天一天的延續著……

他抱著雙臂,無奈地搖頭——本打算在這清淨之地休息幾日,可是,逃不了的江湖又卷來了。

回過頭,廟內赫然多了六個褐衣人,衣著利落,眉眼生寒。六人一見明靜,立即躬身,態度極是恭敬。

明靜點頭,示意。幾乎就在一瞬間,他的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如匣中的古劍,溫潤而淩厲,藏青微破的僧袍頓時掩不住顧盼的威嚴。

“堂主”,為首的一個忽然一躬身:“這小子武功太差勁了,這麼些天居然都沒發現咱們。”

“嘿嘿,金陵陳野?陳家衡的二公子麼?”明靜凝神想了片刻:“他的案子我倒是知道,方北辰和陳家衡也算是當朝名士了,不知朝廷怎麼就動了他們。”

“我們……要施以援手麼?”赫衣的下屬請示道。

“我分不開身。”明靜緩緩吐了口氣,微微抬頭,雙眸深邃地看不到底,卻帶著不可逼視的神采,他伸出手扣了扣廟門,緩聲道:“淮北分舵組建在即,我不能離開,弟兄們也不方便出手。罷了,台麵上的事情我們六道堂不宜過問,你去稟告幫主一聲,看她的意思行事就是。”

“是。”六個赫衣人齊齊躬身:“屬下遵命。”說罷一起退下,速度快得驚人。

秋雨漸漸地收了,天卻還是陰沉沉的一幕。明靜伸出手,在頭上一抹,純黑的長發奇跡般地飄揚開來。

“亂世?嘿嘿。”他嘴角揚起一個微笑,有些個滄桑,又有些悲哀。忽然伸開雙臂一展,人已淩空掠起,投入那濃的化不開的天邊……

蒼山,古廟,秋風……影影綽綽中,一個極瀟灑的身影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