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蘇雲菲沒有大礙,我和裴俊祺便告辭離開。
今天本來好好的一場茶會,竟出現了這樣的場麵,讓人始料不及,不過見到了斯特恩先生和艾麗娜,這倒是讓我十分喜悅,看到斯特恩先生對於患者的認真,以及對於工作的熱忱,我能體會到他有多麼熱愛這份職業,但是命運既已注定便無法逆轉,痛苦的選擇往往意味著生的希望,能在陌生的國度繼續從事自己的事業,既是幸運卻也似乎是種悲哀,避開了德國國內即將到來的浩劫,卻也離開了自己眷戀的故鄉……
看著車窗外不時閃過的霓虹燈,打扮入時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百貨公司外麵掛著大減價的彩旗在隨風飄揚,洋酒廣告牌上佳人舉杯的巧笑嫣然,美目傳情,像是無言的誘惑,似乎連空氣中都彌漫著美酒的芬芳,惹人迷醉其中……
偌大的上海灘,一派繁華的風情與扉靡,似乎將北方的戰爭硝煙隔離,繼續著它的歌舞笙平……
如果不是路邊越來越多的抗日標語,還有荷槍實彈的軍警出現,一時間我真的會認為這裏是一個世外桃源,而外麵的戰火不過是想像出來的夢境而已,可是殘酷的事實不會被掩蓋,東北的淪陷隻是一個開始,硝煙很快將波及全國,其中也包括這燈紅酒綠的十裏洋場……讓斯特恩父女沒有想到的是,連這個接納他們,包容他們的東方國度,也要麵臨著更為殘酷至極的戰火洗禮……
想到這兒,我的心突然打了個冷戰,將目光收回,身體不由自主的靠緊了椅背,我承認我是怯懦的,戰爭可以摧毀一切的美好,所有的繁華都會在炮火的衝擊下土崩瓦解,敵人的凶殘暴虐,更是讓人無法想像,我不知道上海的和平能堅持多久,不過很顯然,危機來臨前這暫時的平靜與假象迷惑了人們,百貨公司裏依舊人頭攢動,時裝公司櫥窗裏擺放著歐洲最新款式的洋裝,戲院外麵掛著巨大的電影招貼畫,人們仍舊在這銷金窩裏揮霍著白花花的大洋,和這些相比,學生們冒著危險張貼的標語海報卻成了牆麵上空洞的口號,引不起人們的關注。
天空漸漸陰霾,密布的團團烏雲緩慢的連結起來,猶如水墨洇濕的宣紙,壓抑而深沉得幾乎要將整個天空包圍,冰涼的風打著旋兒刮進車內,將我額前的發絲吹拂起來。
裴俊祺忽然微微側頭看了我一眼,伸出手將我身旁的車窗玻璃搖上,淡淡說道:“看來應該是場大雨……”
我看著外麵的天空,沒有回答,此時隻覺得疲倦。
他將車速放慢,表情平靜的轉頭看向我,眉毛輕挑,嘴邊忽地漾起一抹笑,“這樣的天氣,忽然不想回去,走吧,陪我去個地方!”
他說著,還沒等我答話,就將車頭調轉,加快了速度。
“你要去哪兒?”我驚訝的看著他,這個大少爺總是這樣我行我素。
他淡淡一笑,緩緩開口。
“黃浦江!”
浪奔,浪流,萬裏濤濤江水永不休……
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浪裏分不清歡笑悲憂……
站在外灘上,腦海中熟悉的歌聲像是一種記憶,與眼前波濤洶湧的江水重合,注視著它,我能真切的感受到發於內心的震撼,這條流經上海市區的河流,奔騰延綿,彙集入海似乎才是它的方向。
黃浦江——上海灘,兩者相互依存,密不可分……
“你沒看過這江水麼?”裴俊祺慢慢走過來,站在我身旁。
我搖搖頭,上次去外白渡橋時,並沒有來,剛要說話,江麵上來往貨船的汽笛聲忽地響起,尖銳而刺耳,一時間,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足見碼頭的繁忙。
雖然天色陰沉,外灘上的遊人並未減少太多,三三兩兩的情侶漫步江邊,其中洋人居多,他們摟抱擁吻,放肆的大聲說著情話,毫無顧忌,猶如在自己的國家一般,每當有搬運苦力和工人經過時,他們便嫌惡的躲避,滿臉鄙夷。
“這裏已不算是中國的土地……”,裴俊祺瞥了那些洋人一眼,淡淡說道:“英租界和法租界已經把這兒給分了!”
我沉默的轉過頭,隻見江畔的各家洋行,商行高樓林立,有意大利式的,法蘭西式的,英國式的,一座連著一座,猶如一個萬國建築博覽會,讓人目不暇接,每幢都彰顯著財富與名譽的特殊意義,如果不是見到各國的領事館上麵飄蕩的旗子,簡直讓人如同置身於歐洲。
在自己國家,見到這麼多風格迥異的外國建築,不能不說是一種含義頗深的諷刺。
“可惜了這江水!”他說著,斜倚在欄邊,望了眼江麵,“我都忘記了有多久沒來這裏!”